贵族生活与神仙宴
此刻,我正在书房里写文章。脑子里快速转动着今天要写内容的文字,结构以及修辞。思绪是乱的!就像窗外一直下著的雨。
从清晨到现在,都不见一丝阳光斜进窗槅。
天,一直是灰色的,不是天气骤变时的电闪雷鸣,不是万马奔腾般的風起雲湧,只是一如即往的——暗沉,近似无光。
昨天还乌蒙蒙的叶片,被雨水打磨得锃亮。那疏一阵紧一阵嗒嗒声,扰乱我的心绪。一整天书桌上都不见搖曳的树影,只有参差和茂密,挡住了原本可从窗口溜进来的光。
屋内亮着灯,屏幕一直闪。一串串文字,写写删删……
想起当年,得知「鲞」字发 「xiǎng」音,是拜刘姥姥所赐。
头年到贾府里来打抽风,得银二十两回去后,王狗儿一家的日子,终于不似往年那么紧巴了。心情愉悦,地里收成也随着主子的欢喜,水涨船高。满园的瓜果菜蔬,丰收咧!
第一拨瓜果定是要答谢恩人的。于是,有了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刘姥姥第二次来,原不是再为讨接济。只见她兴冲冲地扛着两麻袋瓜果,脚下秋意垫底,一大早便上了路。
城里大户人家,平日间哪里吃得到刚从地里摘下来的野意儿。那甜如醴的豆角和包谷,再没比这更好的了。报恩就是要投其所好。
她这一次来,赶巧投了两个人的缘。于是,被留在贾府中多住了几天。
贾母到底是个性情中人,同刘姥姥好吃好耍,结结实实地招待这位乡下老妪,在府中开怀了几日。
茄鲞就食材而言,并非稀罕之物。但因做工繁复,便料理出了不同的味儿来。
刘姥姥纳罕道:这决计不是茄子,茄子我们天天吃,若是都能这么好吃,往后我们也不种粮食,只种茄子得了。
一席话,惹得众人一阵发笑。
姑娘们自然不知茄鲞如何做来。凤姐儿便将其作法,和盘告与了姥姥——
……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籤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这是当家的凤姐儿,第二次将菜品的做法,告诸众人;第一次发生在宝玉因金钏儿和蒋玉菡事件,被父亲棒笞之后。
一是伏天,二是被打时宝玉又被父亲塞住了嘴。所以那次狠揍后,宝玉除了身体上的创伤,体内还淤积了一段攻心的热毒。
宝玉被打,成了那段日子阖府上下的头等大事。上自老祖宗,下至外戚,都成了宝玉房中的常客。送药的、探望的、来巴结老太太的……怡红院中各个角落,都弥漫着各种心有戚戚与嘘寒问暖的气息。
天至三伏,里里外外的燠热。知了刮噪得让人心烦,水鸟也都乜斜着眼打盹。冰的爽的一律不让吃。宝玉口中实在没味,偏偏想起了那回吃过的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羹来。
凤姐儿说,这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老祖宗哪里等得凤姐儿磨叽,不迭声赶紧差人做去,却不知做这羹汤的模子还不知搁哪了呢。
也是找了有一阵,金银器皿管事的才将模子送了来——
小匣子中装着四副银模子,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的花样,菊花、梅花、莲蓬、菱角……,共三四十种,打的十分精巧。
连皇商家底的薛姨妈见了,也觉新奇,世间尽有这等刁钻的物件来打造吃食,怕是神仙也吃得了。
凤姐儿说,姑妈哪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时,他们想的法子。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汤好,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这个。
这里《红楼梦》中提到的两道做工最繁复的菜式。除此之外,府中吃食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宝钗与探春想要打牙祭,给掌勺的柳家嫂子送去五百文,为的只是一碟油盐枸杞芽。
皇宫里赐出的糖蒸酥酪,也并非稀罕之物,只因出自宫中,便带了些宫庭里的贵气。
宝玉去东府耍玩,巴巴差人给晴雯送回去的好东西,也不过豆腐皮包子。
乌进孝年关送来清单上的各种野味奇珍,多半用以应付年下家族子弟以及同僚间酬酢交际,请客送往。日常哪里都吃这些。便是连中秋佳节,贾珍府中准备的也不过是煮上一口猪,烧了一腔羊以及其它桌菜而已。
……
养尊处优到底矜贵些,不过陪着刘姥姥园中逛了一天,到底把贾母累坏了,还着了些风寒。好在吃了医生两剂药便好了。
凤姐儿知道老太太吃了几日稀饭,便端着孝心,给老太太送来野鸡崽子汤补补。贾母吃了两块肉,心里很是受用。说道,若那鸡还有生的,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才有味,那汤虽好,跟稀饭却是不搭。
平日间吃得清淡是常态,吃粥对于府内生病的主子和丫头更是必备的调养。
书中道:清明之日,贾琏一应子弟都前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就睡,存在心里。
……
晴雯说:都已经好了这几日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
他们在菊花黄时就着黄酒吃螃蟹,下雪天补冬时吃鹿肉,平时间也会有风腌果子狸,糟鹌鹑,胭脂鹅脯等等。但大多时候的饮食,却是清淡小菜,笋丝鱼虾。与一般人家并无异。
这种生活,并非贾府特有,而是那个阶层的常态。
金寄水在《王府生活实录》中,记录了满清第一家族的日常饮食起居。
王公府邸一年四季的吃食与常人无异,哪里就是吃香喝辣?
春节时,府里也吃饺子,猪肉、大葱、白菜、粉丝、香菇等都是和馅的主料。
吃火锅再普通不过了,所涮的菜品也无非牛羊肉等和应季时蔬。
初一的早晨,长辈们通常吃素,晚辈则根据自己的喜好,吃饺子或是吃素均可。
二月二,龙抬头,京都的习俗是吃春饼,王府家也与普通人家一般无二。
桃花流水鳜鱼肥。四月间京都里家家户户都吃鳜鱼。王府里自然也不例外。他在书中还明确记录了时令鳜鱼的做法,非清蒸,而是类似北方常见的先煎再酱爆,做法上也未见过比一般人家刁钻。
端午吃粽子。
六月天,贴伏膘。有句俗话: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
八月桂子飘香菊花黄,则是吃蟹好时节
……
这是真实贵族生活的日常记录。
有人不禁要问,金寄水又是何许人?
——多尔衮第十一世嫡孙是也。
按民俗专家金受申所言,金寄水是手拿把攥要袭爵的。若非时势变迁和家道衰败,是有资格从王府接到宫中当皇上的主儿。然而他也确实在王府中当了近十年的世子。
平常如实的生活不着贵气,贵族们却有别于常人的异样气质,该从何处练就,听金寄水如是说:
……我七岁入家塾,由于先生的熏陶,对文房四宝早已发生兴趣,迄止回到里边,因母亲督课甚严,起居应对,往往以每日所习的功课作为提问,有时还涉及到器皿、文物和鸟兽草木之学。因母亲房中布置淡雅,案头陈设,多属文玩,架上图书,无非古籍。由于耳濡目染,故对于纸笔墨砚,有了一些鉴别能力。举凡白折子的质量好坏,元书纸的粗细,松烟墨与油烟墨的区别,毛笔的优劣,都能一一辨认。此番来到贺莲青挑选毛笔时,不问美不美而主要是先看笔管直不直,细观笔锋。品评笔锋的办法:先将笔尖放入唇内,轻轻一磕,待笔尖松散,再用拇指和食指将笔尖捻成扁平状,笔尖如系毛锋平齐者,堪称上乘;如参差不齐,是为虚尖,系书家所不取者。 《王府生活實錄》
贵族的「贵气」,不在身外行头的装裱,不在他们拥有可支配财富的多少,而是已溶入血液的教养。父母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的熏陶,气质由内及外,散放出光芒。
王妃房中,没有奢华的摆饰。正如他所言,母亲房中布置淡雅,案头陈设,多属文玩,架上图书,无非古籍……,低调,清简。仅此而已。
黛玉初进贾府时,在与贾母以及各姐姐妹妹见礼后,由嬷嬷们带着到大舅二舅房中来给长辈一一见礼。身为荣国府的当家,正房自当有当家人的气派,却不是王夫人日常燕居之所。
稍坐片刻后,黛玉才被丫头引至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
这是黛玉第一次看到王夫人房中的情形。此处,脂砚斋有长段侧批,是这样写的:
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红楼梦》第3回甲戌侧批)
一律半旧的引垫、坐褥、椅袱,是经历世事变幻的从容与淡然,昭示着一个百年旧族的尘埃落定。一色半旧并非为王夫人的简朴歌功颂德,而是这一房中沿袭的家教。
她如此,她的老爷如此。
大观园落成后,贾政携宝玉与众清客一同往园中浏览,给园中各处一一命名题联。一壁走到正殿,贾政不禁感叹道,这园子虽好,只是太富丽了些。
她的女儿,亦是如此。
元春回家省亲。院内各色花灯闪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她见园子内外如此豪华,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见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元春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
丑正三刻,执事太监请驾回銮。元春听了,更是拉住贾母与王夫人的手,万般不舍,紧紧的不忍释放,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又再四叮咛:……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红楼梦》书中、脂砚斋笔下、以及金寄水眼中的贵族生活,显然与稗官笔下一掷千金、吃香喝辣、鲜衣怒马、寻欢作乐有了本质的区别。
与嫁给暴发户西门庆家后,潘金莲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的显摆,更是天壤之别。
潘金莲式的炫富,在脂砚斋眼里被嘲为庄农进京,却被许多作家当作是贵族象征,大量出现在畅销小说以及被改编成的影视作品中。在他们的作品中,极尽浮夸奢华之能事,城堡、服饰、珠宝、晚宴、喧嚣……锃亮闪耀的跑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的疯狂享乐。
他们笔下的人物,动辄操纵着庞大到足以敌国的跨国集团,在商场上挥斥方遒,玩弄和影响着国际股市,这头又与三五闺蜜,拿腔拿调地对国际时尚指手划脚。唯一能感觉到的精神诉求是,极尽所能的物质追求,以及更高的权位。让自己从nobody变成somebody。
仅此而已。
每每看到此类角色,我都会想到盖茨比。
盖茨比确实伟大,非常了不起。只是,他原本应该格外小心地想清楚,自己心心念之、日夜不倦努力不停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隋唐佳话·卷2》中对唐相薛振有一则介绍如下:薛中书元超谓所亲曰,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
这则史话传递着中国历史上极人臣后,向内求索的精神要求。翻开史册,朝代的兴衰,历史的推衍,无不向世人昭示要着文明发展的向内追求。
常听到的说法是贵族阶层推动着西方文明的发展,中国的状况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然,肯定贵族精神的向内求索,并不意味否定中国贵族阶层对于奢华万全无动于衷,花钱谁不会呢。经常阅读经典,都能深深体会,古人不单是文学造诣上远非今人可比,便是古人的消遣,也是一种极高的境界。
谈到如何花钱,让我想到熊召正先生长篇小说《张居正》中一段极精彩的细节。这段故事与张居正无关,正因没了张先生从严督促,加之万历新婚,他的母亲李太后搬出了乾清宫,小皇帝成了脱疆的野马。
张居正丧父时,万历新政才将实施五年,正是百废待兴的关键时期,离朝三载,就意味着新政势必半途而废。而此時的万历帝,实岁不过十四,确实无力独掌朝政,不得不夺情驳回张居正的丁优守制。
三年不行,三个月回乡葬父的长假必是要给的。
只是张先生一走,小皇家便在小太监怂恿下,把棋盘街的商业繁华都搬到了大内来。
那是六月的一个早上,大内紫禁城的东长街上,棚挨棚摊挤摊,好一副热闹景象。穿戴齐整的两位太后跟着小皇帝一路赏画,一路品茶,临近中午才走到门脸阔气的老神仙酒楼。
老神仙楼由来,说来与万历的曾爷爷正德皇帝有关。想当年「皇帝太监酒家女」的卡带,风靡大江南北。那是正德皇帝进入我辈视界的第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