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秋白

2017-11-07 17:14:57 一上一下两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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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重读瞿秋白《多余的话》,心很疼,细想起来,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等第一代共产党人,是真的想替中国找一条活路,而当时摆在他们眼前,可供选择的又确实不多。日本式的君主立宪,已经被立宪派和满清贵族玩残了,连梁启超后来都不信这一套,和康有为分道扬镳。美国式的共和政体,经孙大炮、袁世凯,而至后来的各式军阀蹂躏,也早就被玩成一团烂泥,共和在当时已经变成一个全民的笑话。北大的那些知识分子们(瞿秋白不是北大学生,他是外交部俄文编修馆的学员,但参加了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小组),环视西方列强,在中国唯一没被实验、可资借鉴的就只有苏联的布尔什维克模式了。十月革命后的苏联,不仅国力大增,列宁对中国的态度,也颇受中国知识分子的赞扬,他不仅免除了庚子赔款,还宣布要把以前俄国占领中国的领土,归还给中国。陈独秀们认为普天之下,只有布尔什维克才能救中国,这也顺理成章。至于后来局势的发展和对苏联及布尔什维克政党的再认识,这些知识分子慢慢开始察觉,这中间或许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形势的发展,特别是各种同样打着布尔什维克旗帜起来的势力,已超出他们的期待和控制。陈公博、周佛海早就脱党而去,陈独秀1937年8月出狱后去武汉,试图组织“不拥国、不阿共”的第三势力,1938年被王明、康生诬陷为日本间谍,陈与中共彻底决裂,直至1942年病逝于四川江津,陈独秀再也没有回归自己一手创建的党。瞿秋白在狱中回顾自己的革命生涯时,写下遗书《多余的话》,有的已经是迷茫和怀疑。瞿死后,国民党公开了这份遗书,因瞿秋白坦诚了自己曲折的心路历程和文人的多愁善感,一度,中共拒绝承认这是瞿的自述,认为是国民党伪造用以诬陷一个坚贞的共产党员的。到了文革,《多余的话》更成为指控瞿秋白背叛革命的证据,是变节的自白书,瞿的遗孀杨之华,还因此遭受牵连。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永别了!”

一个革命者以这样的语调结束自己的遗书,告别自己的一生,已然没有豪情和幻想,读来只令人悲怆。

《夜黑秋白》by 一上一下两条鱼

瞿秋白

瞿秋白被准备北上的中央红军扔下时,他的好友毛泽东曾为他抱不平,想去找三人团理论,但那时他自己已被边缘化,没什么话语权,当他知道连自己的亲弟弟也照样被扔下时,只有喟然长叹。

瞿秋白被捕后,遭人出卖,关押在福建长汀,知道瞿秋白的真实身份后,宋希濂对瞿还是很客气的,有单独的牢房和伙食,还可以喝酒、刻图章、写诗作文。蒋介石和蒋鼎文都曾派人游说瞿秋白,只要他在报纸上公开宣布和共产党决裂,就可以免除牢狱之灾。瞿不为所动,没有背叛自己曾经的信仰以求苟活,从另一角度,我觉得瞿又何尝不是在求死,一个信念幻灭、自我怀疑的人,面对前路,已经失去了坚定走下去的信心。

《夜黑秋白》by 一上一下两条鱼

瞿秋白遗照

这是瞿秋白临刑前的照片,长汀中山公园,身后的亭子里摆了四个菜和一壶酒,瞿秋白独自一人在亭子里自斟自饮,他说:“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我今天就要大休息了。”饮罢,他起身整饬自己的仪容,留下这张遗照。照片中的瞿秋白,背着双手,目光注视着前方,神态自若,淡淡地笑着,这从容而舒展的神情很多年,一直打动着我。有一年和父亲驱车在沿海高速走,翻地图发现离高速公里不远,有长汀两个字,就要求去长汀看看,父亲问去干嘛,我说去看瞿秋白。那时资讯还没现在这么发达,也没智能手机可以查资讯,我只记得瞿秋白死在长汀,那张遗照是在长汀拍的。父亲不响,拐下高速,向收费员问了路,拐上去长汀的省道,穿过一个个村庄,路边不时有密密的荔枝树林,挂满荔枝,一些人在路边的简易棚里兜售荔枝。路比我看地图时想象的远,到长汀时,已近黄昏,下了车就有些后悔,这个曾被路易艾黎称为中国最美小镇的地方破破烂烂,街道拥挤又杂乱。停车问了几个当地人,都不知道瞿秋白,或和瞿秋白有关的事,最后好不容易有人说,你们是不是要找红军?指点了一个方向,驱车过去,看到的是很小的广场(好像叫红军广场,记不清了),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和雕塑表明这里是红军长征起始点,离几十步,又有一组喷泉和12星座的雕塑,鬼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问了广场上的人,还是没人知道瞿秋白,倒是见我们是外地人,都热情地指点我们去一个什么城墙玩,似乎是当地人的骄傲。去了一看,不过是一段钢筋混凝土从新修复的城墙,墙外是一条窄窄的河,城墙上游人如织,一长溜大红灯笼高高挂。

饿了,随便找个地方吃了饭,父亲说,要么住一晚,明天再找找?我恶狠狠说:“不找了,吃完就走,马上走。”

车灯在两排树木间不停跳跃,父亲伸过手来,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父亲不响,我在黑暗中默默流着眼泪,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这张照片。淡淡的微笑,目光平静而又深邃,清风吹拂着身后黑白的世界。那一年我14岁。

瞿秋白拍完照后,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缓缓地朝两华里外的刑场走去,一路用俄语唱着《国际歌》和《红军歌》。到了一片草地,他坐下来,对行刑的人说:此处甚好,就这里了,来吧。他转过头去,背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宋希濂回忆说他在现场还发表了十几分钟的演说,然后举起右手,高呼了口号,才被下令击毙。这镜头太像电影的桥段,这些国民党将领49后在大陆的回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可信度是有疑问的,但瞿秋白这清爽干净的仪表,显然是离开监狱前特意准备,不是电影里常有的共产党员赶赴反动派刑场时,血乎拉喳的样子。至少,他能够堂堂正正,像一个人那样站着,像一个人那样一边吸烟一边走向生命的终点,而不是被五花大绑拖着架着,像一个人那样从容地坐下,像一个人那样有尊严地死去。来自对手的尊重有时能够,映照出他的人格魅力。

《夜黑秋白》by 一上一下两条鱼

瞿秋白

  2017年11月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