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牛虻,我的牛虻
牛虻,我的牛虻
郁土
苏格拉底无疑为牛虻之始祖。他在雅典法庭上这样为自己辩护——
我是上帝带给这个城邦的牛虻,我随时随地都盯住你们,唤醒、劝导和责备你们。你们将不容易再找到像我那样的另一个人,所以我劝你们不要置我于死地……如果你们攻击我,像安尼图斯劝说你们的那样,并轻率地把我处死,那么,你们在今后的生活中将永远沉睡不醒了,除非上帝关怀,给你们送来另一只牛虻(《申辩篇》)。
大家都知道,雌性牛虻以吸食牛、马等家畜的血液为生。苏格拉底自比为牛虻,当他的尖嘴扎入麻木、沉睡的牛、马等身上时,就可将其唤醒,从而避免惨遭虎狼毒手之命运。然而,雅典的那些法官们悟不到这点,最终毒死了这名无比宝贵的牛虻!
但自此之后,人类的牛虻便不绝如缕。凡古老而沉睡之民族,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两只这样的牛虻,以批判自己民族的劣根性,唤醒民众奋发图强为己任。旅居法国,写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的卢梭是也;因为发表了《哲学书简》中的第一封信后,而被沙皇认定为疯子被迫接受治疗的恰达耶夫(1794~1865)是也;主张脱亚入欧,著有《劝学篇》《文明论概略》的福泽谕吉是也。中华民族历史古老悠久,当然也会有牛虻了,像汉之王充、明之李贽、明末清初之黄宗羲是也。但这些牛虻,都为纯种或曰土产之牛虻,因其生长在儒家文化里,受外来文化影响甚少,故其体型也较小,所刺也较浅,其唤醒作用,也就十分有限。远不如后来那些经过中西文明碰撞、杂交而诞生之牛虻块头大、刺之深、唤醒力强,如鲁迅、殷海光、李敖、柏杨、龙应台是也。鲁迅之赴日留学,龙应台之自美留学归来,柏杨之赴美讲学,殷海光自乃师金岳霖学习形式逻辑,李敖又从殷师而受教,这些经过土洋思想碰撞、杂交之牛虻,个头远较土产者为大,刺向母体也就更深、更加有力,唤醒作用也就更为巨大。鲁迅大家都十分熟悉,在此不论。殷海光服膺亚里士多德的“是什么就说什么”原则,认为自己的思想远超胡适、唐君毅等,用西方自由、民主之思想来观照传统文化,著有《中国文化的展望》。柏杨于1984年9月24日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做《丑陋的中国人》之演讲,把中国传统文化比作一个无所不染之大“酱缸”。龙应台赴美留学,经过一番欧风美雨之熏陶再回到台湾,就觉台湾社会浑身是病,而刮起了一股“龙卷风”,她指出,“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的床上,他宁可闭着眼睛假寐”,于是有了《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我不是卫生纸》《台湾是谁的家?》《以“沉默”为耻》等,她这只牛虻可真够勤奋、努力的,因为她“拒绝活在一个野蛮的国家里”!
你可能会说,牛虻有什么好的,叮肉、吸血,带来的都是痛苦,满满的负能量。此言差矣,这么说吧,台湾之所以能成为今日之台湾,固然与蒋经国先生的开放党禁、报禁有关,可正如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所指出者,美国今日之民主,是美国人民自己争取来的,而非别人所恩赐,台湾亦不能例外,两千多万同胞自由意识之觉醒、民主要求之高涨,离不开殷海光、柏杨、李敖、龙应台等一干牛虻之反复叮啊、吸啊的弄疼他们,唤醒他们!对于六0后、七0后及以前之有心人,上述诸人之著作大家都不陌生,不劳我在这里赘述。今日我所要介绍给大家的,是相对陌生的一只个头顶大的牛虻——孙隆基(1945年~)与他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如果说柏牛虻、李牛虻、龙牛虻们所刺者主要为台湾社会的话,则孙牛虻刺的对象就是两岸三地甚至海外所有之中国人,所以我说这是只巨型牛虻,不可不识啊。孙隆基生于重庆,长在香港,获台湾大学历史学硕士学位,后赴美在明尼苏达大学获俄国史硕士学位,然后转赴斯坦福大学专攻东亚史,获博士学位,期间在复旦大学进修一年。如此丰富之经历,让他对中华文明生态有较为全面与深入之了解与体验,且能站在全球视野,反省中华文明,可以说,他就是老天爷专门赐给吾中华民族的一只大牛虻啊,岂可不珍惜之,岂可不宣扬之?
孙隆基将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当作参照系、镜子,来观照吾中华文化。“要分析中国人的‘良知系统’,不妨从中国人对‘人’的定义开始,若试从一种与它完全相反的观点——例如西方新教文化下产生的存在主义——去比较它,可能更来得清楚”(《二中国人的“良知系统”》)而“存在主义者认为:一个人只有从所有的社会角色中撤出,并且以‘自我’作为一个基地,对这些外铄的角色作出内省式的再考虑时,他的‘存在’才开始浮现”“美国人的烹调术似乎亦反映了他们的‘法治’精神——各个个体之间,必须存在用条文规定的关系,而且‘人己权界’划分得清清楚楚”“一个人可以自由选择与出身的家庭不再发生任何关系,而凭本身的喜恶去重组自己的人际关系”(同前)。他认为,“文化深层结构对人的塑造好比第二遗传,即使跑到一个更有‘行动自由’的环境中——例如外国——身上的文化‘密码’仍不易解掉”(同前)。而中国人对人下的定义正好相反,“将明确的‘自我’疆界铲除的,而这个定义就是‘仁者,人也’。‘仁’是‘人’字旁一个‘二’字,亦即是说,只有在‘二人’的对应关系中,才能对任何一方下定义。在传统中国,这类‘二人’的对应关系包括: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同前)。
于是乎,“在西方人眼中,中国人的一切做法似乎都是反对生命的,例如:“他们将整个生命都纳入公式化的人生渠道中,不让个体的生命出现多姿多彩的经历,而个体也没有追寻灵与欲的完成之需要——大家都踏着由社会制定的人生道路,很少有超越其外的意向,自然也缺乏越出这个平实层面的好奇心,以及个人的浪漫冲动”(同前)。由个体而至整个民族,便是“中国人制造了世界上最多的人口,民族的生命在肉体上也延续了三千多年而不断。不过,这三千多年的历史也是没有超越意向的。读二十四史一类的断代史以及《资治通鉴》一类的编年史,就总给人这样的感觉:中国文化是‘天长地久,人亦长久’,但是,却并不导向一个更高之目的,只是无止境地在同一个平面上一直延伸下去……的确,中国这个‘超稳定体系’也确实做到了长生不老的成就。这项成就是如此的宏伟,以致马克思不得不称之为‘木乃伊’”(同前)。以五千年文明史为自豪者,好好想想马克思说的“木乃伊”吧。
作者进一步分析道,“中国人的本体论模式就是阴阳在太极之中互相调和,因此,与犹太基督教的善恶二元斗争的模式刚好相反。二元对抗的观念,无疑地反映了整个西方文化的动态的‘目的’意向性。在西方历史发展形态中,对立与抗争也的确是不断推动进步的动因”“西方文化下产生的人格,则认为人必须去为自己谋取合法利益,而且,不只是如此,他必须为了获得并且保障自己的合法权益作斗争,这种斗争也毋须避免对抗的方式。这是个体的自我发展、自我扩张以及自我完成的一重必经手续……自己如此做,也尊重别人如此去做的权利。因此,一切就都必须讲究法权关系——什么是自己分内的,什么是别人分内的,都划分得清清楚楚”(《三“二人”关系》)。而我们则秉持“和为贵”或“息争”的态度,“这种放弃‘对抗’的态度,却往往造成‘自我’的弱化。因为,自我权利观念的模糊,使坚强的‘自我’疆界无法建立起来。在大部分中国人之间,它造成了一种将自己贬低才能获得社会称许的倾向,结果就形成了自我压缩的人格”(同前)。走笔至此,我不由想到一句俗语“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哭的孩子,便是敢于主张自己权利的人是也,在普遍的自我压缩型人格的社会中,这样的人有时反而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种压缩型人格的人,在国内是“中国人避免对抗的心理,使统治者对任何敢于起来反抗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冠以‘破坏安定’的罪名。中国人向往‘在一起’的倾向,也使统治者容易对任何持不同意见者搬用‘破坏团结’这顶大帽子”。而到了海外,“在美国这个多民族的国家中,各民族社群都在搞压力团体与利益团体,搞得最成功的自然是犹太人一类,最不出色的则是华人一类。在东南亚,华人社群也是只搞‘揾食’的经济活动,对当地的政治极少参与,并且内部决不团结,不只是一盘散沙,还要搞更小的‘自己人’圈子互相倾轧,结果,待到排华运动起来,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被人逐个收拾”(同前)。以前只知印度尼西亚排华运动之残酷,却原来当地华人之不团结、极少参与当地政治活动也要负有一定之责任!
而与普通百姓的自我压缩型人格相对立者,便是少数统治阶层的自我扩张之人格,“为了解释为何一般中国老百姓是自我压缩的人格,而少数统治阶层却出现自我扩张的人格,尤其在‘文革’期间出现的个人崇拜,我用了如下的比喻:由10亿人造成的金字塔尖,势必比同代的西方领袖都要‘伟大’”(《四中国人的“个体”》)。
而自我压缩型人格,其具体表现便是“‘乖’或者‘听话’、逆来顺受、以自身没有个性与吸引力为荣等等——去换取社会观众的赞许”,“中国文化对‘自我’的戕害,达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大部分中国人是倾向于将自己的‘价格’贬到自己的真正‘价值”之下的”。“在‘他制他律’生效的情形下,中国人总是‘自我压缩’的,遂致没有个性,逆来顺受,妄自菲薄”。“中国人的人格既然是‘自我压缩’的,因此,整个文化基本上是一个弱者的文化”。而“抹杀‘个人’,并没有促进‘集体’的公益,徒然造成了‘个人’的不发展而已”。而“一个不发展的‘个人’,自我评价往往是很低的,自然也不会有自我尊严”。“一个不发展的‘个人’,往往有迎合别人的倾向”,于是乎,在人前人后、会上会下,“每一个人都是具有六七副面孔的”。而“没有‘人格平等’的意向,就不可能产生‘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概念”(《五国家与社会》)。作者举例,“至于司法部,在西方叫做‘正义部’(Ministry of Justice),在传统中国则叫做‘刑部’,因此,‘司法’就有点接近‘司刑’,其对象就是一般老百姓”。
而上述一切,与专制主义文化密不可分:
发展了“自我”的新教文化人士,往往比中国人更能洞察到这些现象的成因——他们看出这是在专制主义文化下“个人”不发展的结果,而且还理解到它只是“自我压缩的人格”失去控制的另一面(指欺诈)。路德派神学家黑格尔说:
在中国,既然一切人民在皇帝前都是平等的——换句话说,大家一样是卑微的,因此,自由民和奴隶的区别必然是不大。大家既然没有荣誉心,人与人之间又没有一种个人的权利,自贬自抑的意识便极其通行,这种意识又很容易变为极度的自暴自弃。正由于他们自暴自弃,便造成了中国人极大的不道德。他们以撒谎著名,他们随时随地都能说谎。朋友欺诈朋友,假如欺诈不能达到目的,或者为对方所发觉时,双方都以为可怪,都不觉得可耻(《历史哲学》)。
……
现在,你觉得这只牛虻是不是够大,刺得是不是够深、够厉害的?
与柏杨、李敖、龙应台这些感性的文学家牛虻不同,孙隆基是名理性的历史学家,且他掌握了一定的哲学与心理学知识,故而他的体型更大,刺得也更准、更深、更有力,更值得一读,让我们麻木的灵魂在其刺激下颤栗、醒来吧!
二O一七年十月十五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