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和奴役 ——重读《1984》

2017-11-12 12:44:18 俞区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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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以通俗小说的评价标准看,《1984》并不合格。它的情节太简单,人物缺乏层次和变化,几乎没有悬念,没有戏剧性的高潮。可《1984》不是通俗小说,至于所谓的“反乌托邦小说”只是一个简单的、一望而知的标签,便于分类,便于推介。从本质上来讲,《1984》是一本思想小说,即以小说这种体裁来阐述思想,于是故事只是一个薄薄的、扁平的外壳,而故事下的思想却是厚重的,鳞次栉比,犹如高耸入云的建筑组成的迷宫,我们很容易被引导到一个方向——不是错误却是偏颇的方向,一去不回头。

        相信奥威尔的写作动机是英国战时体制的刺激,而他民主社会主义的背景,对斯大林大清洗和苏联制度的反思都是本书的思想源泉。他对旧式资本主义和苏式共产主义两条道路进行了引申,发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未来。这是关于人类未来的悲观想象,而不是仅仅是对某种体制的讽刺和挞伐。

        在小说的第二部分,想象(?)中的戈斯坦因的《寡头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一书,集中阐述了《1984》世界的运行逻辑。以三条著名的标语为各个章节的标题:“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表面看起来,这三条标语是平行的,然而并不。问题的关键在于,奴役以及导致奴役的原因:权力。

        权力是“英社”存在和维持下去的唯一目的。权力之外别无他物。连以往用以修饰的、让自己的权力显得合法的美好词汇,诸如平等、解放都不用再提了。是权力导致了奴役,或者说,权力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奴役。

        这个目的是我们难以理解的。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生活的世界与四十年代初的世界是多么的不同,我们用词语构建的世界与事实上的世界又是多么的不同。在当下,这里,很少能看到(通过各种媒体)有组织的国家暴力强迫公民去实现某个意志,更没有听说过,纯粹以集体的权力为目的——为了个人的权力倒是可能——对某个人摧残折磨。所以即使到现在,整本书读完之后,我依然无法理解英社的这一原则,我实在看不出这一目的的意义所在:集体的权力本身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也许,仅仅是因为我没有生活在战时的缘故。

        《1984》的世界里,最重的罪犯是思想犯,是没有按照“双重思想”改造自己的党员。在这里,对人的奴役并不仅仅是通过物质的手段:特定物品的供应、生活环境的设置等等,更重要的是通过精神上的。所谓双重思想,我把它理解为有意识地让自己精神分裂,混淆自己的认知,从而消解事实和谎言的边界。也许我理解错了,也许根本不需要混淆事实,因为这不过是最简单的自欺欺人。双重思想可能要复杂的多。党员明白事实和谎言的边界,但他依然愿意在谎言的基础上构建过去的世界。“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未来”,历史存在于档案和人的记忆中,档案可以随时篡改,那是人对没有自知无法反抗的物体随意的摆弄,但人的记忆要篡改则难的多,摆弄自己的记忆,需要双重思想。

        视频永远替代不了文字,这是我三年多前的结论。因为人的思考依赖于语言,而不是视觉形象。这其实是很浅显的,只是在视频时代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于是“新话”作为思维的工具被发明了出来。奴役的手段,不仅仅是思想警察、酷刑、101房间,还有新话。新话才是最根本的,它阉割了思维,奴役了人的精神,让人按照党的意思去思考、表达,被党定义为“你是什么”。

        其实,拿《1984》去批判文革,或者斯大林式的极权体制毫无意义。在新自由主义横行全球的现在,斯大林式的极权体制复辟只有理论上的可能。而在当下,2017年,重读完《1984》,我思考最多的是另外一种奴役:金钱的奴役。《1984》中设想的通过战争消耗过剩的产品,现在通过享乐式消费已经部分的达到了。金钱+享乐式消费,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金钱重新定义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开玛莎拉蒂、开宝马还是开一辆电摩;你是在台塑牛排、肯德基还是无证小饭馆填饱肚子;你是用LV、GUCCI还是江南皮革厂的杂包;你是住的别墅、大平层还是蜗居一隅。不同的选择,定义了你是怎样的人。而这一切,都是通过金钱,无须党的干涉,与你的精神世界也毫无关系。唯物主义的极致,金钱使得“新话”作为操纵思维的手段显得臃肿、复杂而可笑。金钱+享乐式消费,已经为这个世界重新划出了了深刻而鲜明的鸿沟,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在一条条鸿沟的两侧生活,披着枷锁,遥相对望,快乐或者痛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