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4):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2017-11-14 11:44:36 刘院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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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王阳明写这首诗的时候,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却已有一颗大人的心;而且,王阳明心学的智慧,从这首诗里已可看出端倪。

《庄子•齐物论》中也有一番“孔子不能决也”的有关大小、寿夭的言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秋毫,是指每到秋季鸟兽身上新长出来的细毛,秋毫之末是指这些细毛的尖端。秋毫已然极其微细,而秋毫之末自然更是微乎其微,肉眼几乎不可见了。可庄子却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偌大的泰山与秋毫之末相比,反而比秋毫之末还要小,简直岂有此理!

更加岂有此理是,彭祖活了八百岁,是有史以来人间最长寿之人;而庄子却说尚在襁褓中便已死去的殇子才是人间最长寿的,彭祖活了八百岁反则是夭折而亡,真真岂有此理!

但是究竟有没有道理呢?细究起来庄子也自有庄子的道理,而这个道理,便与“道”有关。

郭沫若先生对于庄子的这番奇谈怪论,在其所著《文艺论集·惠施的性格与思想》一文中曾作出这样的解读:“道是一切的本体,一切都是道的表相,表相虽有时空的限制,而本体则超绝一切。故自本体而言,毫末虽小而他的本体不小;然自表相而言,则泰山虽大终为空间所限。自本体而言,殇子虽夭而他的本体不灭;然自表相而言,则彭祖虽寿终为时间所限。”郭沫若先生的解读虽有其匠心独运之处,但仍不免“孔子不能决也”的窘况,即站在本体和表相两个完全不同的立场来论述殇子和彭祖的寿和夭,其结果便如“两小儿辩日”一样,因各自所取的立场不同,则结论便自然不同了。只是这恐非庄子的本意,庄子的本意,必须要站在一个没有任何立场的立场,即“道”的立场上来看,才能大约看得明白。

作家冉云飞在《庄子我说》一书的自序中写道:“庄子齐万物,主相对,等生死,谴是非,立环中,没有立场就是他的立场。”没错,庄子的“岂有此理”,就是因为在非此即彼的立场之外,立起一个没有立场的立场。

《阳明心学(4):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by 刘院福

阳明心学

《庄子·大宗师》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自老子《道德经》开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来,“道”就已成为中国百姓日常生活之中永远离不开的一道人文风景;人们生活中的一切,上至治国平天下,下至衣食住行,无一不与“道”息息相关。正如《中庸》所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然而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学者对于“道”的诠释,则正如《道德经》开篇所说的那样:“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众说纷纭,不知所云……

庄子生于老子和列子之后,是道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除老子之外,庄子对于“道”的理解,应该是最具权威性、最原汁原味的了。而庄子所形容的“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所讲的“道”,已经消融了二元对立的世俗观念,泯灭了非此即彼的绝对立场,达到了禅宗的“不二”境界。“不二”,即超越一切二元的对立,达到“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境界。“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彭祖正是因为得了这样的“道”,才能从远古的有虞时代一直活到春秋时期的五伯时代,世寿八百余岁,比坐拥八百年天下的周朝还要久远。

《道德经》第二章有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所有二元对立的两面:美与丑,善与恶,是与非,成与败,祸与福,得与失等,都是相比较而言的。没有比较,哪来的对立?而“道”恰恰泯灭了非此即彼的绝对立场,如北宋理学家程颢所言:“万物静观皆自得”,万物之间不再有任何的对立。因此,若以“道”的立场、“不二”的立场来看:“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没有比较,哪来的高、低之分?“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没有比较,哪来的深、浅之别?“先天地生而不为久”,若没有比较,何为久远?何为短暂?哪有寿、夭的分别?“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若没有比较,何为古老?何为创新?哪有新、旧之分?

冉云飞在《庄子我说》中写道:“庄子认为万物齐于一,于是谴是非,泯对立,等生死,主相对,消彼此……他用语言来超越语言,通过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来完成他所要达到的消彼此,泯是非。”庄子的世界,是一个没有任何对立的世界,一个“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世界。

《阳明心学(4):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by 刘院福

《庄子•秋水》篇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庄子说,以道的立场来看天地间的一切,任何事物都只是一种自然的存在,而没有贵贱之分。《圣经》上说:“神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好与歹,义与不义,都只是人心的分别,而道是没有分别的。在大道的眼里,一颗耀眼的钻石,和一块漆黑的石墨有何区别?都只是天地间万物之一种而已。即使从化学的角度来看,钻石和石墨的成分也没有任何区别,二者都是由碳元素组成。所谓的贵贱之别,是“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或“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然而事物本身只是一种纯然的存在,并没有贵与贱之分。

唐代诗人李华诗曰:“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无论有没有人欣赏,无论在人迹罕至的荒野,或是人流如织的庭园,每一株花树到了该绽放的季节,便会自然地绽放。花开花谢,自开自落,并不是为了任何人,也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到了该绽放时节,便自然的绽放,没有任何的欢喜;到了该凋谢的时节,便会自然的凋谢,没有丝毫的悲伤。无论花鸟虫鱼,草木山川,世间万物生灵,无一不是遵循着自然的节奏,顺应着天地的气息,各自完成着独属于自己的生命世界,静默着自己的安乐与欢喜。然而万物生灵并不具有人类丰沛的情感,何来安乐与欢喜?——只是因为它们没有分别的心。恰如顾随先生谈诗说禅的一部书名:《不觉欢喜,真是欢喜》,一颗如婴儿般的赤子之心。

悟道的圣人,就是一颗没有分别的心,一颗纯净无染如婴儿般的赤子之心,“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于是在圣人的生命里,便如《道德经》所言:“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的内心已然打破了善与恶的界限,泯灭了信与不信的差别,以一颗光明的良善之心,善待一切心地良善之人,也善待一切心存邪恶的人。圣人之心如日月的光明,照好人也照歹人;如雨露的滋润,既润泽仁义的人,也润泽不义的人。后来的王阳明从此句悟入,于是便有了“阳明四句教”的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无善无恶”的境界,便是老子所说的“上善”,上善若水任方圆,善利万物而不争。

唐文宗李昂诗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人世间,哪有一个绝对统一的标准?物是人非,山河依旧,所有的恩怨情仇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洗去了心头芜杂的一切,如鲁迅诗中所感:“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十一岁的王阳明或许全然不懂庄子的这些逍遥之道,然而他后来提出的振聋发聩的“良知”之教,与庄子所讲的“道”可谓是心心相印的异性兄妹。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而庄子说:“夫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同样的“生天生地”,同样的“成鬼成帝”,同样的“与物无对”,除了王阳明与庄子各自所处的宗派不同,而其“良知”与“道”的实质,可谓是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