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扶桑
以前从未读过严歌苓的书,虽然对她早有耳闻。在这样一个经历了一周奔波的寒潮降临的周末,随意翻看早先收藏的小说,《扶桑》跃入眼底。所有不经意的邂逅,都带有一种感动。阅读《扶桑》也是这样。
严歌苓在写扶桑的故事,不如说是她在闭眼感受扶桑这具灵魂。严歌苓像是一个喃喃自语的游客,用自己沉静的心在展示一部一百年前中国人涌向美国的纪录片,无论是贩卖者,还是被贩卖者。她更像是一个举着录影机的研究者,而不是一个讲故事的文学家。《扶桑》是揭开人内心的薄如片羽的刀片,而不是一部被归为边缘文学的小说。就像她在自序中陈述的那样,她在带领读者,探寻人性隐秘的不可知的秘密。
这种秘密往往带来两个重要的现象。一个是个体的行为方式,一个是群体的怪诞现象。
扶桑是一个被拐卖到旧金山的内地的大龄底层妓女。她温和得有些木讷。无论是背井离乡,还是身处邪恶,无论是被肮脏淹没,还是被暴力所抽打,一切暴风雨式的痛苦都在扶桑这里被温和消融。同样是苦难的载体,《扶桑》让人文火徐徐地不忍,《地下铁道》让人撕裂般痛到难以继续。这样的温和,让文字之外的我不能对她不争的木讷大声呵斥,因为在发声前,我总要细细的考量,扶桑到底是身为妓女内在的可怜,还是一种在苦痛中被打磨出的一种简单。这种简单,不适合我们这种总是思考所谓意义的头颅承载。我想,严歌苓就是要用这种让你感受不到一点疼痛,但你呼吸的空气却全是疼痛的方式,温和地唤醒读者的思考。这样的唤醒,不仅仅是对脑,还是对心。
严歌苓在自序中讲到当时美国对前来讨生活的中国人有一种刑罚,剪辫子。这种在现在看来无关痛痒的惩罚,在当时却是一种精神屠戮。人作为一种群体动物,精神需要一种依托。这就是民族或者国家存在的精神意义。一根辫子,是同胞的认同,和面对外族的界限。当认同被打破,就只剩下界限。和所有人都存着界限,仿佛被遗弃,和野兽无他。这样的辫子成为一种有型的脆弱,让在旧金山讨生活的苦工们极度紧张。极度紧张的结果就是麻木、粗俗和不可理解。可是这样的极度紧张却夹带着温和,就像扶桑那样。白人们不可理解,不可理解召唤出他们内心的恐慌,他们表现出震怒,为了掩盖内心的震怒。他们残忍地折磨前来讨生活的苦工,他们愤怒地要求赶离前来给他们提供廉价劳动的移民,他们暴力的对待生命。
《扶桑》除了展示了探索人性的秘径,还告诉我们一个特殊的现象:在当时的旧金山,前来嫖娼的美国人里,男童占有相当高的比例,他们只有十二三岁,用着他们买糖果的零钱,不断撩开同样不太大年龄的悲苦少女的劣质裙子。研究说当时的美国男童之所以嫖妓,一个是因为被贩卖来的妓女价格便宜,再一个是因为异域小脚对他人的吸引。这样忽略精神层面的探讨让我觉得少了些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便宜和吸引,就会让男童们像染上鸦片一样,不能停歇地出入娼馆吗?
当然,严歌苓还让《扶桑》给我们展示出爱情的美妙光芒。无论是何时的,何种人之间的爱情,都让人动容。我看到那句“他找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早已等着他了。她没有半点吃惊,仿佛窗台上降临了一只鸽子。”虽然这是一部氤氲着苦痛的小说,可是,我仍然被这种双方恰好的心意所感动。无怪十四岁的克里斯喜欢上底层妓女扶桑。除了扶桑那种水一般的一本正经、实心实意的温和与成熟女性所散发的动过情的肉体,这种恰好的心意,怕是克里斯迷恋扶桑的重要因素吧。抛开苦痛的背景,任何人的心都会被一个一本正经又实心实意温和的人所击中,而那人所拥有的对你的恰好,就是两人联结的最牢靠的锁。
严歌苓在体会扶桑,我在体会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