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后再看这来自现场的报道

2017-12-13 14:23:05 Andylee

Andylee > 读书笔记

书这东西,真是奇特。白纸黑字的东西,既不是利器,也不是权势。顶多书页边上锋利一些划破手指,要么就是大部头份量重,能砸死人。除此两项,横竖怎么看,书,都不像是个凶器。

可是书这东西就会让一些人心生怨念睡不着觉。不焚了,不烧了,就不行。书是由人而来的,书没了,人还在。书烧了,记忆还在。在春秋里潜伏下来,待后生。

以前看书中有轶闻记述说”饿死人的事,是要上史书的”。初初看到这里总觉说这话的人得是书生气太浓。自己当下的命都不保,还惦念着史书念兹在兹,岂不是愚!现在读了一点书有点明白了。人,身前事在自己,身后事在史书。总有好事者将过往事记录在册,点检一番。这一番就好似在中国文化中人往地府中报到时,照例有那小鬼将人生平所作之事大大小小之账册拿来说道一番,在此间是容不得报到之人辩解的,生平是非好坏至此总有一个说法,是该去油炸,还是炮烙,由地府阎君说了算。总之,人间的种种非人刑罚,到了地府都顺理成章了。这些地府阎君的事往浅了说都是用来“劝世”的。其根本还是在于让人有一点“敬畏”。人没有敬畏,比孙猴子还要胡闹上百倍不止。

史书是人间的,看来看去,任何书的本质都可以归于史书这一个范畴,学术一点的讲,书,是人类经验的集大成的。凡是经验,都是属于过往的。我们走不到时间的前面。这一点常识也包含着敬畏。“敬畏”这个词,是先敬后畏,前后不能颠倒。人活着,往往是先失了敬畏,然后才癫狂的。当然,不论敬畏还是癫狂,书里都记着。所谓历历在目,就是书的作用了。

读书,就是一个兴趣。明张岱说“人无癖好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可谓至理。哪怕是走鸡斗狗,也是一乐。人生在世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有癖好或兴趣,就是在艰难岁月里添上几许闲乐。书慢慢读,就会慢慢理解岁月有几艰难。在我的文字里常说人世艰难,就是从书里读出来的意思。在敬畏之余,还多了一些悲悯。

夜路走多了会遇鬼,书看一些就会遇到一些奇的。有的人较真,总想在书里找一个“真”出来,这个“真”我已经懒得理了。就像夜读阿城的《树王》一篇,革命小将们敢叫日月换新天,敢让边疆做江南。在革命小将的眼中,大抵都是无用的树,即便这树自洪荒以来就生于此,那也是照砍无误。革命事业怎能让一棵树挡了去。不过就有人不苟同此意见。革命小将们要用砍树来证明自己的事业,而树王则要为保全一棵树"证明老天爷曾干过的事”。我在这句号上停留了半天。在那颗极大极大的树底下,坐着的那个小小的人。也同样“证明了老天爷曾干过的事”。那棵树,那个人,我相信是确有其事的。老天爷干过的事,不用人来证明。只需要人来承受就行了。

太阳底下的事,老天爷看着,书里都记着呢!每每想到此,就会对自己的龌龊事生出一些局促心来。看书须明事理,这样看来岂不是看回去了!

有些事的道理是明摆着,有些书却依然要等待时间才能证明。就好象这本需要100年的时间才能证明所言非妄的书。这位作者的确有先见之明。

曹聚仁先生说:“我将自己当作一个百年后的史人来审订史料,力求公正、真实,要对得起战场上的将士,更要对得起下一代读者,绝不歪曲事实”。这句话是说给《一个战地记者的抗战史》这本书听的。这本书来自曹聚仁先生在八年抗战中的亲历记录。对于八年抗战的记录和历史,这本书应该有一点份量吧!

《100年后再看这来自现场的报道》by Andylee

《一个战地记者的抗战史》成书于1946年,那也是抗战胜利的次一年。不过曹先生却将自己置身在2046年的时间点上,我不明白曹先生为何会做这样的设定,难道这八年的抗战历史不清不楚吗?还是说这八年的抗战史只是曹先生痴人说梦般说的一段书?但从现在我读到这句话,多少还是有些理解的,所以才有了“先见之明”这样的判断。至于曹聚仁先生的亲历记录中是否“公正、真实”,这些都还是有赖历史的判断。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曹聚仁先生的诚意,那就是要“对得起战场上的战士”。那些战士历经八年的战争,大部分都未生还。这些人和这些事,老天爷也应该看在眼里了。

我只是想不到我怎么会遇到这本书,在书堆里翻,就遇上了,遇上了就读。读下去就觉得奇了。没想到,对于八年抗战的历史,还有这样一位亲历者。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本书能流传下来。这样的抗战史的记录是之前未曾遇到过的。

在这本书中的“淞沪战役”中曹聚仁先生这样写道:

“这支部队,据当时外籍记者所见,面目黄瘦,暗灰色的军服、草鞋、斗笠,从外表来看,除了斗笠这新鲜的标志以外,只显得十分疲劳,甚至有点近于从前线溃退下来的样儿。他们的武器,也简陋的很,步枪、轻机枪以外,只有手榴弹。诸如重炮、高射炮之类的重兵器几乎绝无仅有。他们都是广东人,南方口音,这一点使他们和上海的环境很相安”。

从曹聚仁先生的记述中我们得知“这支部队”是从江西前线和共军作战的十九路军,从江西前线回来奉命驻防京沪沿线。其总指挥为蒋光鼐将军,军长蔡廷锴将军,参谋长赵一肩将军,第六十师师长沈光汉将军,第六十一师师长毛维寿将军,第七十八师师长区寿年将军。其中区寿年将军是蔡廷锴将军的外甥。

面对日本的“立体战”的进攻态势,曹聚仁是这样评价“淞沪战役”的:“蔡将军即下令抵抗,这便是“一二八”战役与“九一八”事变的不同之处。十九路军的抵抗打碎了日军四小时占领闸北的梦想,恢复了我军(装备虽落后)足以抗拒现代化日军的信心,在中日战争行程中可以说是最重要的里程碑”。曹先生笔下的“现代化日军”是装备了海、陆、空的日军。它们没有草鞋和斗笠。

《100年后再看这来自现场的报道》by Andylee

(从面相上看,这位士兵可能还是个孩子,我不知他是否活了下来。但这张照片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张)

淞沪战役从一月二十八日战事发生,到三月二日我军放弃淞沪阵地,先后凡三十余日。“到了第三阶段,日军才以重炮密集轰击为突破阵地的初步攻击,空军取得了制空权,可以地飞扫射,装甲车掩护步兵前进,这才把淞沪线上的我军压迫后退”。“到了淞沪战役的后期,日方所用兵力已达十一万左右,....我十九路军三师约有三万人,第五军及其他部队亦不过五万人,进入战斗之部队,总计亦不过八万人。敌我相较,兵力悬殊,火力悬殊,又未得空军及战车的掩护,而能与敌军相持一月有余,可以说是战史上最光荣的一页”。我查阅了有关“一二八战役”的资料,其中据中方战报,十九路军和第五军合计总伤亡14104名(阵亡4274名、受伤9830名)。其中十九路军伤亡官兵8792名;第五军伤亡官兵5312人。从这些数据来看,在淞沪战役中,结合曹聚仁先生的报道,第十九路军在这一个月有余的战斗中,伤亡人数占到总兵力的三分之一。

另外在有关“一二八淞沪战役”的史料中,有一条记录非常特别,在淞沪战役发生后,蒋介石曾安排调配补充“徒手兵”2000余人。“徒手兵”------意味着这些战士是赤手空拳走上战场的。或者是走上战场后拿起那些已战死的士兵遗留下来的枪来抵抗的。

在曹聚仁先生的记述中,类似“勇敢”、“光荣”这样的词语在使用时是审慎的,我们绝少能看到这样充满了形容的词语充斥在字里行间,相反,仅“一二八淞沪战役”这一节中,我们看到了一位记者应该保持的冷静和客观。侵略就是侵略,抵抗就是抵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不需要太多的形容词。彼此争斗的双方,枪械、装备、战斗序列、位置、时间写清楚了,就说明了一切。至于战斗双方的残酷和煎熬,那是属于读者自行判断的事情。我想这一点恐怕就是曹聚仁先生所谓的“绝不歪曲事实”的初衷和考虑。

随着这本书记录的内容,战争会一次比一次激烈。战况也一次会比一次惨烈。但是曹聚仁先生的“冷静”始终未曾失去。对于这本来自战地记者的亲历作品,我们过多的赞誉之词,都会有损于这本书的伟大。

《100年后再看这来自现场的报道》by Andylee

(对于图中的这位士兵,我们现在应该报以无限的敬意,即便对于当时的他来讲,他可能就是一个“跟着走”的小兵,但都无愧于叫他一声“英雄”。)

对于这本书还有一个细节需要提及,那就是“此处有删节”这五个字。我要感谢这本书的编辑,他想说而没能说的话,都在这谨慎的五个字中,而且是特意标注出来的。这即是出自作为编辑的专业手法,也同样是来自对于真实的尊重。毕竟在行文中少了几个字。至于删了什么,为什么删,我想答案都在“此处有删节”这五个字里了。对于历史书而言,好听的话是不会有人删的。只有不入耳的才有这样的下场。

书就是这样,烧了,删了,都不一定能把书全灭了。尤其是中文书,这里出版的书可以删,别处出版的就不一定了。我想这“此书有删节”这五个字反而提醒了读者记住了这本书。时过境迁,说不定那些被删除的部分,兜兜转转一圈还是要回来的。文字也和人一样,终归要叶落归根的。想到这里,我想曹聚仁先生那一句“我将自己当作一个百年后的史人来审订史料”乃是出自于一个人的良知。

苍天可曾饶过谁呢?人会回家,历史也会,书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