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可为尧舜“?-----那是超现实主义
见识是一步一步来增长的,人且如此,国家更加的缓慢!国家的见识在于共识的高低。国家的见识落实到最根本的一个环节,就是人的见识。人少见多怪,国家也会。只不过国家是一个聚合体,表现的出来的形态更为复杂一些。
人的见识不是一下子打开的,也同样需要几辈人一点点的积累。所谓“耕读人家”也是如此。
见识这东西也是颇为蹊跷的,见识放在一起,不但要眼见为实,而且还需要成为识货之人。否则顶多就是一个看稀奇。
看历史的好处就是在没什么稀奇可看,历史都是给活人看的,活着人到底看的、见的要比上一辈人多些许,而且上一辈人眼中的稀奇之物,到了下一代人眼中已是平常了。这个时候往往见识才能生出来。人在事中往往看不真切,置身事外时却常常耳聪目明,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总有那么一二人的见识超过庸常之辈。这些人生前造罪,身后也不得安宁。但是历史需要这样的人。这些人都是极其敏感的人。世界脉动的池水涟漪,到他们的手中已经成为滔天巨浪了。经过时间的淬火与冷却,这些逾越现实的见识常常成为后世之人的经验之谈。
梁任公在变法失败之后,潜逃扶桑。时清政府悬赏10万两白银缉拿康南海、梁任公两人。西太后命两广总督李鸿章严加搜捕康、梁二人。李鸿章搪塞之。这一故事后来出现在梁启超所著的《李鸿章传》中。后世人所撰写有关李鸿章生平传记还没有能超越梁启超这本的。
梁启超在这本传记中这样评述李鸿章:
若以中国之失政而尽归于李鸿章一人,李鸿章一人不足惜,而彼执政误国之枢臣,反得有所诿以辞斧钺,而我四万万人放弃国民之责任者,亦且不复自知其罪也。
西报有论者曰: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其言虽稍过,然亦近之。不见乎各省大吏,徒知画疆自守,视此事若专为直隶满洲之私事者然,其有筹一饷出一旅以相急难者乎?即有之,亦空言而己。乃至最可笑者,刘公岛降舰之役,当事者致书日军,求放还广丙一船,书中谓此舰系属广东,此次战役,与广东无涉云云。各国闻者,莫不笑之,而不知此语实代表各省疆臣之思想者也。若是乎,日本果真与李鸿章一人战也。
以一人而战一国,合肥合肥,虽败亦豪哉! 中国俗儒骂李鸿章为秦桧者最多焉。法越中日两役间,此论极盛矣。出于市井野人之口,犹可言也,士君子而为此言,吾无以名之,名之曰狂吠而已。 李鸿章之败绩,既已屡见不一见矣。
后此内忧外患之风潮,将有甚于李鸿章时代数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
------梁启超
梁启超与李鸿章可能政见不同,但绝不会是敌手。梁启超之所以评述李鸿章,不知李鸿章心中是否也会颔首!不过,尽管梁启超才气横溢,他也有生平佩服之人,那个人,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
在梁启超眼中,曾国藩是难得一见的经世致用的人物,见此人物要比见李鸿章更加的“渺不可复睹矣”。读过《湘军战纪》的人一定会对此有深刻的理解。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如果没有曾国藩这样的人物,也就不会有中国东南一隅的基础。梁启超将曾文正公的书作为自己每日的必读书。这一路读下来的心得体会,在1916年由梁启超编撰完成了《曾文正公嘉言钞》一书。这部书的序言部分值得再三品味。
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吾以为使曾文正公今而犹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获救矣。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信否尽人皆可学焉而至,吾不敢言;若曾文正之尽人皆可学焉而至,吾所敢言也。
何也?文正所受于天者,良无以异于人也。且人亦孰不欲向上?然生当学绝道丧人欲横流之会,窳败之习俗,以雷霆万钧之力,相罩相压,非甚强毅者,固不足以抗圉之。荀卿亦有言:“庸众驽散,则劫之以师友。”而严师畏友,又非可亟得之于末世,则夫滔滔者之日趋于下,更奚足怪!其一二有志之士,其亦惟乞灵典册,得片言单义而持守之,以自鞭策、自夹辅、自营养,犹或可以杜防堕落而渐进于高明。
古人所以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日三复,而终身诵焉也。抑先圣之所以扶世教正人心者,四书六经亦盖备矣。然义丰词约,往往非末学所骤能领会,且亦童而习焉,或以为陈言而忽不加省也。近古诸贤阐扬辅导之言,益汗牛充栋,然其义大率偏于收敛,而贫于发扬。
夫人生数十寒暑,受其群之荫以获自存,则于其群岂能不思所报?报之则必有事焉,非曰逃虚守静而即可以告无罪也明矣!于是乎不能不日与外境相接构。且既思以己之所信易天下,则行且终其身以转战于此浊世。若何而后能磨练其身心,以自立于不败?若何而后能遇事物泛应曲当,无所挠枉?天下最大之学问,殆无以过此,非有所程式,而养之于素,其孰能致者?
曾文正之殁,去今不过数十年,国中之习尚事势,皆不甚相远。而文正以朴拙之姿,起家寒素,饱经患难,丁人心陷溺之极运,终其生于挫折讥妒之林,惟恃一己之心力,不吐不茹,不靡不回,卒乃变举世之风气而挽一时之浩劫。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阅历而切于实际,故其亲切有味,资吾侪当前之受用者,非唐宋以后儒先之言所能逮也。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懦夫有立志。”又曰:“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况相去仅一世,遗泽未斩,模楷在望者耶。则兹编也,其真全国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须不可去身者也。
------ 梁启超 《曾文正公嘉言钞》序言
如果对比梁启超对于曾国藩与李鸿章的评价,对于李鸿章是叹,对于曾国藩是敬。李鸿章在1901年去世,不出年,梁启超即撰写了《李鸿章传》。在这本传记中,梁启超对于李鸿章给予了莫大的同情。这一点怎么看都有点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对于李鸿章而言,梁启超的这个评价为他想做而不能做的事项给出了解释和理由。曾国藩在1872年去世,在时隔四十年之后,梁启超对于曾国藩只有敬佩。而这个时候,梁启超也身经历练许久,所以才有“彼其所言,字字皆得之阅历而切于实际,故其亲切有味”这样的感慨之言。1916年的梁启超,已经43岁了。距离他最辉煌的“百日维新”那一年,已经快过去20年了。我想,在1898年热血沸腾的梁启超与1916年时至中年的梁启超之间,阅历与见识补充了这其中的岁月。所以我们查看梁任公的文章时,早年的文字激烈昂扬,而中年之后的文字多了一些平实。这或许就是在见识一番之后的磨砺所在。梁启超对于曾国藩的推崇还是在于“经世致用”这个四个字上。这不仅是曾国藩的学风,也是湘学的核心。从此一点,我们也可以知道在儒家的大旗之下,其实还有许多不同的学术分野。在俗儒、腐儒和乡愿之外,还是有真名士的。只不过这些名士的见识在当时不是能被普遍理解的。但是世事的变化,就是为了验证这些名士当面的见识之所在。而那些俗儒、腐儒、乡愿就像它们的定义一样,是为了彰显名士的见识而存在的。
这部由梁启超所编撰的《曾文正公嘉言钞》现在读起来,依然不会让人觉得过时,乃是因为“经世致用”这一个要点是不过时的。因为梁启超的这篇序言可以作为这本“嘉言钞”的开篇读物。这个基础有了,曾文正公的嘉言才会显现出来。
梁启超的学生蔡锷对曾国藩的学问也颇有心得,蔡锷有编纂《曾胡治兵语录》一书,同样由他的老师梁启超先生作序。对于这个学生,1922年12月25日,梁启超在南京学界演讲《护国之役回顾谈》,又一次忆起蔡锷当年的话:“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宝,叫世界看着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国内怀着义愤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凭借,或者地位不宜,也难发手,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过,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这段话表现出来的气势,耐人寻味。
人与人的人生大不同,多在于见识的不同。有见识不一定有一个常人所谓的好人生,但一定精彩。见识超前了往往为世所不容。在奔走呼号之间,为后世之人留下一份建议。我想这也许就是“天有好生之德”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