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求得那一缕前行的曙光》——评白先勇《孽子》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孽子》就是以这样一段文字开头的,初读文章就贯穿着一股子醍醐灌顶的“凉气”。小说没有从“三个月零十天以前”父亲如何将“我”逐出家门写起,也没有从“青春鸟”们如何聚集到“新公园”写起。而是开门见山地给我们介绍了他们的王国。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国王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的国度:我们没有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
属于他们自己的王国只有晚上才能起舞,公园有什么呢?对我们来说,公园有花红柳绿,有喷泉,有歌唱的鸟儿。于他们呢?“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一棵棵老的须发零落的棕榈”“一排终日摇头叹息的大王椰”无时不朝给人尖锐的感觉。这些青春鸟们聚集在这样的国度里,放肆而又张皇,自由而又压抑。就像森林的野兽,为暂时躲避猎人的追捕而苟延残喘,一旦有外人入侵便作鸟兽散。
关于“鸟”的意象,文中有多次提到。有湖边的白鹭鴜、有暗夜里的萤火虫,郭公公为公园里的孩子们拍摄了一部《青春鸟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代号。他们都希望着像青春鸟一样展开翅膀飞向理想的国度,逃离这个被边缘化的社会。他们所渴望的不过是冲破束缚,在阳光下而不是黑暗中,在光明区而不是混沌里,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一只不受羁绊的青春鸟。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者写起,“我”叫李青,大家都叫“我”阿青,在《青春鸟集》里被叫做小苍鹰。“我”三个月前因为与实验室管理员媾和而被全校通报批评勒令退学,被父亲当作“孽子”逐出家门,以一个“嫩角色”的身份进入“新公园”拜杨金海为师,正式入了道。在新公园里,和老鼠、吴敏、小玉等聚集在了一起。
在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台北,颇有经商头脑的商人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都市刚刚形成的男女情爱社交场景也透入出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畸形的欲望和消极的颓废感。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一方面处于都市中下层的贫民对现代化的纸醉金迷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又在用自己的努力,向上挣扎,以求过上自己所厌恶却踏实的生活。丽月是如此,李青的母亲黄丽霞也是如此。白先勇先生笔下的女性角色和中国传统小说中将女性看做“美的化身”不同,他不用鄙夷的笔调,不用温情的人文关怀,而是用一种缺乏价值观的冷漠叙述,不动声色地将台北底层市民生的挣扎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极具画面感。
而“青春鸟”们却与一般的中下层民众不同,他们不光有对物质上的需求,更多的是爱的需求。他们不同程度都带有一定的创伤,有的从小是孤儿,有的母亲是妓女一出生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有的母亲早逝父亲入狱,有的母亲离家出走,父亲性格暴戾。小说打破了关于“家”的常规幻想,将家作为一个挣脱的牢笼,作为一个追求新生的起跳点。李青、老鼠、吴敏、小玉他们一方面他们被社会边缘化,被社会抛弃放弃乃至唾弃,另一方面被社会逼至“另一个王国”的他们也开始将自己作为社会的“零余者”变相自嘲乃至自戕。比如“小玉用幼稚园《两只老虎》的调子唱到‘四个人妖 四个人妖 一般高 一般高 一个没有卵椒 一个没有卵泡 真奇妙 真奇妙’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也跟着用筷子唱人妖歌。”还有吴敏在被张先生赶出门的时候,竟试图割腕自杀,所幸被抢救回来。小说总体上带有颓废的情调,被压迫的边缘化使得他们产生病态消极的世界观,可是他们也有追求自己爱的权利。他们不是无情,而是无情可托。人格、人权、自尊、甚至是生命在他们这里是不甚尊贵的。唯有“爱”,倒有“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意味。
最后我们论述一下开头所提到的“凉气”,小说时间是有四十摄氏度的八月的夏天,据说是“最炎热、最干旱的一个夏天,整个八月,一滴雨水也没有下过。公园里的树木热得都在冒烟。”为何在这样一个如此炎热的背景下,小说还透入出“凉气”呢?白天的“青春鸟”们躲在面具下活着,只有晚上的时候才敢现出真实的自己时,因为生活黑暗,所以凉。当社会的上层在酒吧、在饭店、在大别墅里开着冷气喝着香槟的时候,“青春鸟”们只有通过脱光衣服躺在凉席上不停地流汗然后等汗干时,因为生活艰难,所以凉。抛开所有物质上的需求,当他们只聚焦于自己边缘化的一个小天地——安乐乡,却还不断被他人入侵,然后践踏时,因为失去依托,所以凉。
小说讲述了一群被边缘化的边缘人从挣扎到企望,从企望到破灭,最后仍旧在死灰中找到复燃的希望。虽然早先的一群“青春鸟”作鸟兽散了,可是公园里,天桥下,另一个安乐乡,会出现新的一群“青春鸟”,只要有爱在,希望就能残存。这也是作者的寄予,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这是一部首版于1983年的小说,时过境迁依旧有其现实意义。随着思想的开放,越来越多的同性恋者愿意袒露自己内心最隐秘的一角。同性恋作为一种精神疾病的案例已经被取消,美国、澳大利亚、台湾等国家和地区陆续将同性恋合法化。虽然道路依旧阻且长,但这意味着,“青春鸟”们大可跳出黑夜的穹顶,因为世界将会给予他们以温暖的怀抱。白先勇先生开拓了同性恋题材的先河,敢于为同性恋者发声。有了白先勇的先行实验,为两岸三地的文学观念的开化,题材的拓展有深刻的意义,同时也为潜伏着的“青春鸟”们照亮了前行的曙光。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