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看红楼——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2017-12-31 16:07:19 葛伶俊

葛伶俊 > 读书笔记

带你看红楼是我写作计划中的一个系列。

为什么要写关于红楼梦的文字,一来是受到很多朋友的鼓励,二来这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意味着可以不用考虑写作主题。第一次接触红楼梦是中学时老师的要求,那个时候看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看的是小说的遣词造句;第二次是在大学阶段,看的是曹雪芹笔下的社会结构、社会心理,因为那个时候迷上了社会学专业;第三次是在刚刚工作以后,看的是勾心斗角、你来我往,因为初入职场;第四次是在最近一二年,工作上有了积累,生活中有了体会,所以看到了人情世故,看到了社会百态,看到了"美中不足,好事多磨"。

所以,与其说这是一本文学名著,不如说是一本生存启示录。正因为此,所以才有了不断解读,深入体会的过程,阅读的乐趣自然而生。

第一回其实非常重要,对于我们理解全书的立意、写作的缘由都有一个宏观的指导,但很多人在看红楼梦时都会忽略这一点。

先来说说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石头记。

这是曹雪芹写给自己的纪实版心灵鸡汤。

都说鸡汤好喝,因为大补。心灵鸡汤补的是内心的不平衡、失落、失意甚至绝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如此,曹雪芹同志也不例外。

根据红学考证派的说法,曹雪芹早年家境富裕、富可敌国,后遭遇变故,沦落人间,生活苦楚,一度靠扎风筝、喝稀饭为生。“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沦落到“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

在这样一个强烈的反差之下,谁的心里不失落。还好,曹雪芹同志识文断字,能写点东西,自然就有了把原来生活记录下来的想法,既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自我安慰。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千万别和自己过不去。

因此,当下鸡汤文的大行其道,根源不在鸡汤,而在于梦想照进现实后产生的“创伤后应急综合征”治疗需要。

这是曹雪芹对男权主导社会的初级反思。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

如果曹雪芹同志会唱河南豫剧的话,上面一段话可以表述为——谁说女子不如男。

纵观全书,给人印象深刻的男性角色不多,反倒是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女性角色不少,而且深入人心,人气极高。曹雪芹本人也通过书中贾宝玉之口,不止一次地提醒我们,男性角色的猥琐、肮脏、拙劣,甚至直接描述园中男子聚众赌博、同性淫乱的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知道,女权主义的觉醒、发展、滥觞背后,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背景,那就是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女性进入职场、战后获得平等选举权。其中的逻辑就是生产生活方式的变更,往往带来男女性别社会地位差异。换句话说,谁能赚钱,谁就说了算。

但这和曹雪芹没有半毛钱关系。

大概在曹雪芹14、15岁的样子,曹家被抄没,举家从南京迁到北京。换句话说,红楼梦写的是曹雪芹在进入那个男性主导的社会之前的事,一个14/5岁孩子能接触到的家里事。遵循着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曹雪芹同志接触的基本上都是些异性。所以我们看到了高高在上的老太君,看到了八面玲珑的凤丫头,看到了温婉可爱、个性鲜明的众姐妹和丫鬟媳妇。

“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不要高估曹雪芹的女权主义思想,这是他少年经历的必然结果。再加上曹雪芹本人成年后没有真正进入社会权力运行和分配体系,自然会偏向于他少年阶段所接触的女性。

这是曹雪芹对自我人生历程的深度反思。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或者准确地说,石头下凡(挂职)日记。有个法号空空的道士,路过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看到一块石头上刻了很多字,“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从写作的动机来看,曹雪芹同志还是有怨言的,对当时朝廷的很多做法有不满之处。但从文字流传的可能性来看,需要做一些“春秋”,即将真事隐去,这有了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村言)这两个人物。这两个人物虽然出场次数不多,但确是全书的线索人物,结尾部分也有提到。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明明写的是现实社会中贵族家庭的生活,却要以梦幻、神话作为锲子。“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换句话说,曹雪芹不想因为这本小说而有牢狱之灾,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这是第一层反思,也就是对家族命运的反思。

第二层反思就涉及到个人,对“三观”的反思。

石头动了凡心,要下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就是曹雪芹借两位仙师——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反思。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家庭变故,曹雪芹需要一个“说法”,该说法能够恰到好处地平衡内心,能够恰到好处地解释人生。佛家有四大皆空的说法,道家有自然无为的说法。不管怎么说,我相信,无论是作为宗教信条的一部分,还是作为学说道理的一部分,他们足以提供一种反思角度。

空空道人把石头记抄录回去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

从某种意义上,曹雪芹就是空空道人在现实中的承载,或者他自认为的具象。小说传导出来的人生是无常、是梦、是幻、是空。

这是曹雪芹对一般大众读物的大胆颠覆。

空空道人与石头的一段对话也很有意思。空空道人看到石头上的文字,考虑到抄录以后的传播程度,就对石头说,第一,你这个没有年代,第二,没有主旋律,第三写的尽是些“异样女子”,恐怕会影响印刷数量啊。石头的回答也有意思,第一,年代什么的可以添缀,第二,这不是写给当官的看的,是写给普通大众的书,第三,我这本书不同于一般的小说。顺带写了一段文学评论。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这段文字有点长,可以这样归纳。

第一,直言不讳地批评当时流行的野史(小说),比如风月笔墨、才子佳人。小说中贾母在一次聚众看戏时,也有类似的评论。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找一下。

第二,这本书写的是“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真实性不用考虑。

第三,这本书“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算得上另辟蹊径,不拘俗套。

以上四个角度,既是对作者写作立意的解读,又可以作为日后研读红楼的视角。一孔之见,还请方家指导。

下一篇,解读该回目的下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