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随笔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是个比较有意思的章回,因为这一回基本没讲什么主线剧情,讲的都是一些十分细碎的散事。我自己也写小说,知道写小说最难的就是写这些散事,然而只有把散事写好了,小说才会显得真实,否则就是一具光有骨干而没有血肉的空架子。而曹雪芹的厉害之处的就是写这些散事。
从大了看,这一回主要讲了两件事:一件是周瑞家的送宫花;一件是贾宝玉会秦钟。小了看,每一件大事中又包含着许多小事,举几例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比如周瑞家的在送宫花前和薛宝钗有一段对话,引出了《红楼》第一奇药“冷香丸”,在送宫花的过程中又发生了惜春谶出家、贾琏戏熙凤、黛玉拒宫花等事件,读来都颇有滋味;后来宝玉会秦钟后,又引出了一段焦大醉骂贾府的剧情,写得也是十分妙肖。而且作者在串连这些事件的写法上也十分有意思,在写上一回的时候我有提到,作者在过渡剧情的时候用的是穿针引线法,这一回一开始就是接上一回周瑞家的去向王夫人回报刘姥姥的事,从而引出了送宫花一事,又通过送宫花引出了王熙凤、贾宝玉等人,再用王熙凤和贾宝玉引出秦钟,接续自然,不着痕迹。
这一回虽没写什么主线,但写了不少散事,而这些散事又都写得十分精彩。好在我早有先见之明,在写上一回观后感的时候就立了flag,每一回只写一个点,这倒省却不少笔墨,而这一回我想写写宝玉会秦钟这个点。
本来这一回精彩的点很多,宝玉和秦钟的这次见面也不算其中最出彩的,但我却偏偏挑中了它,这里有一个原因。我前段日子看了一部动画片,叫《Princess Principal》,翻译成中文叫作《公主准则》,其实这部动画我并没有看完,因为我有一个习惯,看完了就必须写观后感,而我不想写它的观后感,所以就故意没有看完。不过看不看完也不重要,因为作品想讲的东西我都已经看到,有没有个结局其实也无大关系。
《Princess Principal》讲了一个公主和一个乞丐从小互换身份,并以对方的身份成长并重逢的故事。看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似曾相识,其实就是改编自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的长篇小说《王子与乞丐》的,这部小说讲的就是一个王子和一个乞丐互换身份的故事,而到《Princess Principal》里只是将“王子”换成了“公主”而已。当然为了增加故事的戏剧性,《Princess Principal》中还加入了很多其它元素,但因为不是本文的重点,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我为什么要提到《王子与乞丐》这个故事,这和我要写的《红楼梦》第七回中宝玉会秦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书中对宝玉和秦钟的这场邂逅有这么一段描写: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思,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了人生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结。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这一段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先写了宝玉见到秦钟后的心理反应,第二部分又写了秦钟见到宝玉后的心理反应,二人虽然身份地位相差悬殊,但所思却极其相似,都是对对方品貌的羡慕,和对自己身份的不认同。虽然《红楼梦》中并没有宝玉和秦钟互换身份的情节,但这一段和马克·吐温的《王子与乞丐》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写出了这种阶级与身份差异带来的认知偏差,总觉得对方比自己好,希望跟对方换一下身份。不过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还要比马克·吐温写《王子与乞丐》早一百年,当然我这不是说谁借鉴谁,以当时的条件也不可能借鉴,而是想说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有共通性的。
其实宝玉和秦钟的这种心理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是比比皆是的,就拿我自己来打比方,我喜欢交朋友,而且是不问出处的交,这使得我身边也有不少跟我身份相差悬殊的朋友,我自己的家世当然只能算秦钟那一属,以前我和那些“宝玉”们接触的时候也是有自卑感的,你也不好说这自卑感哪里来,因为一开始你也不了解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他们比自己好,或者说应该比自己好,只有相处久了,才会发现,其实他们跟自己也没两样,有时候甚至还不如自己。而且交朋友本来就是相互的,既然他们愿意主动和你交朋友,就说明你本身就有值得他们羡慕的地方,所以这个时候,放平心态就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其实不仅仅是身份悬殊的两个人,只要是两个人在一起,这种认知偏差就会产生,因为这世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当你羡慕对方的时候,殊不知对方可能也在羡慕你。这让我想起钱钟书的《围城》里的那句名言来: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城里的人想逃出去。而筑起这座围城的却是我们心中的那道墙。
人与人在现实生活中相处的时候往往为自己或对方的身份、地位、名声、财富、权势这些身外物所累,而陷入困境,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们结婚都要讲求门当户对,其实从某种角度看,这也是一种悲哀。在《红楼梦》第六回中王熙凤说过这么一句话:“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这句话是说给刘姥姥听的,虽然王熙凤说的是场面话,但又哪里不是道出了一种现世悲,两百年前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如此,两百年后的今天又何尝不是。然而人皆不同,各有盈缺,却唯有终点是相同的,又何相羡?人要跨过心中的那道墙,首先就必须建立自己的身份自信,更需要社会价值观的改变,后者很难,也不是个体主观上能决定的,所以就必须从前者、从自身做起。
再细读宝玉会秦钟这段,你会发现,其实二人的心理还是有些微差异的,宝玉是“‘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而秦钟是“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宝玉点的是“富贵”,而秦钟点的则是“贫富”,因此秦钟更多地是对现世的一种无奈之叹,而宝玉则是对富贵本身的唾弃和厌憎。曹雪芹写的贾宝玉在身理上虽然是家族败落前的自己,但心理上反映的却是自己写《红楼梦》时的所思所悟,我想那时的曹雪芹可能对自己的生而富贵有着一种莫名而强烈的负罪感,因此反映在贾宝玉这个形象上,才会有那么多怪癖的想法和行径,这一点其实很像那个写《人间失格》的太宰治。只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不只有儒家那套,所以当在儒家文化中找不倒答案的时候,还可以寻求其它的途径,事实上,曹雪芹在他创作的《红楼梦》中就吸收了大量道家和佛家的思想,不管是甄士隐的归去,还是贾宝玉的做两回和尚,其实都是在暗示曹雪芹自身的救赎之道;但日本文化却是极端的,所以太宰治和曹雪芹的命运才会同途殊归。
其实在中国近代作家中也有一个写了和曹雪芹类似的文字的,那就是鲁迅。说实话我读鲁迅的作品不多,但上学时还是学过一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其中就有一个叫闰土的形象,少年闰土项带银圈,手捏钢叉,雄姿英发,充满生机,可以不问出身地和“少爷”交朋友,那时的“少爷”眼里的闰土就和贾宝玉眼里的秦钟是一样的,但成年后的闰土却成了鲁迅笔下最为批判的那类群像之一。其实在我看来,鲁迅通过对闰土这个形象的两个阶段的对比,抒发的是一种和曹雪芹、马克·吐温等人极其类似的感情。
读《红楼梦》的时候,有一点往往很容易被读者忽视,就是贾宝玉等人的年龄,可能是受一些影视剧的影响,很多人都把《红楼梦》当成是一本成人小说,但事实上《红楼梦》中绝大部分的主要角色都只是青少年,在十三四岁左右,像王熙凤算是比较大的了,其实也不过十七八岁,《红楼梦》就是一本写青少年时期的那种微妙心理的青春文学。这样我们再来看宝玉和秦钟的这一段,就不会感到违和了,因为只有那个年龄,他们才会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迷茫,才会有那样的想法和举动,才会做出一些跨越他们自身身份和阶级的事来,而这些对成年人来说却是极难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个雄姿英发的闰土是少年闰土,王子和乞丐交换身份的时间是在他们小时候,宫崎骏也常以小孩子作为自己作品的主角,其实都是一个道理了。
其实不管是曹雪芹,还是鲁迅等人,都在尝试突破那道墙,而那道墙是什么?我们可以说是封建的、礼教的、儒家的、万恶的旧社会的、等等等等,其实这都不重要,因为就算没有上述这些东西了的时代,墙依然存在。曹雪芹也并没有告诉我们墙的另一面是什么,和《王子与乞丐》不同,贾宝玉和秦钟并没有互换身份,其实曹雪芹也并不关心墙的另一面是什么,他更关心的只是这个过程——追求墙的另一面的过程。我们所追求的人性的美好,其实既不在墙的这一面,也不在墙的那一面,而是在我们开始追求的那一刹那产生了,这正是曹雪芹写下贾宝玉、林黛玉、晴雯这些人物的初衷,故事中的他们始终在追寻属于他们生命中的那道墙后面的世界,哪怕飞蛾扑火,宁为玉碎,也在所不惜。《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或有许多缺点,但曹雪芹亦在他身上赋予了太多,他一方面自是在写自己的过去,而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在借贾宝玉之言之行来发泄他曾经未及努力的东西。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也许鲁迅才是真正读懂《红楼梦》的那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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