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读诗经|匏有苦叶,那些年父母的爱情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匏:葫芦。济:河水。涉:渡口,渡河。厉:衣带,解衣涉水。揭(qì),撩起下衣涉水。弥:大水茫茫。鷕(yǎo):雌山鸡鸣叫。濡(rú):沾湿。轨:车轴头。牡:雄雉。雝雝(yōng):大雁叫声。迨(dài):等到。
泮(pàn):分,此处反训为“合”。冰泮,意指冰融化。
卬:(áng),代词“我”。否:不(渡河)。卬否:意即我不渡河。]
看到诗经里的这一篇,我的眼前,总浮现出一片清朗明亮的水域。
也许是洞庭,也许是沅水,究竟是哪里不记得了,那时太小。只记得水面波光粼粼,跳跃着阳光。水边的绿树,白的芦苇,红的野果,彩的野花……没见过的小动物。第一次闯进我好奇的明亮的眼睛。
新鲜,目不暇接,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暂时忘了哭哭啼啼,跟着陌生的父母行走,暂时忘了外婆。
多年以后回忆童年,记得的都是完整地和外婆的快乐,破碎的和父母的片段。
我和父母不亲。不肯和他们睡觉,不愿和他们多说话,共处一室都浑身不自在。他们几乎从不牵我的手,不拥抱,不说“肉麻”的话。这些温暖的事情,是外婆教我的。
大一点会想事情了,我几乎是用一种近于无感的心境,对他们冷眼旁观。觉得这是一幕人间的婚姻悲剧。爱情这么精致的东西,不属于这对粗糙的夫妻。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尊重他们。何止不尊重,内心是很轻视。叛逆期,当他们一万次用挑剔来表达对我的关心,当他们又是吵吵闹闹,我大喝一声“你们离婚多好”!直接要冲了出去。
爸爸不说话,就是死死攥着我的手不让走。当过兵的他,力大无穷,我的胳膊很多天抬不起来,挣扎的力量,都淤在破裂的毛细血管里。
是的,我一直认为,他们懂什么感情?爱情这么精致的东西,不属于这对粗糙的夫妻。
再过了多年。爸爸已经离去。我自己也是一个妈妈了。
忽然有一天,在一个阳光同样灿烂的下午,我重读诗经,突然看到《匏有苦叶》。阳光从窗棂斜滤进来,空气里的灰尘历历可数,照着我的茶杯,我的书页上的白纸黑字……
一个人,我嚎啕大哭。
《匏有苦叶》:
葫芦瓜叶儿苦,河水清清有浅深。
深处解衣渡,浅处撩衣走。
河水盈盈,野雉鸣,你叫我我叫你,大雁儿也一声声。
太阳出来啊,冰融化,渡口有人行。
船艄公,急摆渡,问我上船否?
我不走,你先请。
我等的那个伴,还没有来呢。
扬之水说:“《匏有苦叶》中的渡头风物也都是清朗明亮,济渡之车,求偶之雉,深厉浅揭涉水之人,生活中的平常,是人生也是天地自然中的平常。怀藏着自家温暖的心事,便看得一切都很自然,都很美好。无须排挤什么,无须标榜什么,心中的一点挚爱,一点温存,就和这眼前景致一样天经地义。”
心中一点挚爱,一点温存,就和这眼前景致一样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人生来什么,就咽什么,咽得坚韧不拔。实在咽不下去,在家发发脾气,关起门互相擦擦眼泪,出了门又是一张笑脸。相信勤劳和苦难是宿命,不该喊疼。你扶我我等你,一起有多远走多远。这大概是我父母的朴素婚恋哲学。
爸爸爱妈妈吗?我没细想过,开始觉得是不爱的。两个人一相亲就结婚,妈妈的校领导认识爸爸的部队领导,他们觉得合适就给介绍了一下。两个人一张板凳坐了坐,就定了终身。我想我出生的理由,你们怎么那么草率啊。
而我回头再想。爸爸是个极度寡言的人,极度寡言。人生的暮年,最后的道路,他把自己走成了一个清教徒苦行僧。一个人包揽所有的家务,严寒酷暑,一顿不落,感冒了也做。不让妈妈手沾冷水,不让她进厨房,筷子饭碗端到手上,吃完打洗脚水,捏腿捶背。
爸爸自己几乎没有开支,一年四季不肯买衣服,舅舅舅妈送的才肯穿。但每过一段时间,就拖着妈妈上街,用他“花红柳绿”的审美(妈妈经常这样嘲笑他),给妈妈买衣买鞋买发夹买围巾,不要还不行,结果买回一堆妈妈从不用的东西塞满衣柜。
春天潮湿,妈妈看着柜子里的东西烦躁,爸爸默默地洗默默地晾,收拾好了又放回。妈妈偶尔穿一次,他就高兴得脸上放光,边做饭边“打山歌”“哼黄腔”(妈妈这样形容他的歌声)。
妈妈就负责发脾气。每顿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每件事都是做错了,挑剔得我都看不下去。看着爸爸被数落得大口大口对天喘气,我要仗义执言。爸爸总是打断我,说妈妈肝不好。也是,越劝越糟糕。行我不管,我都这么大了,我走还不行?我也习惯了,不想看你们天天审案的样子。
而今我再回头想。看着妈妈变形得很厉害的骨头,忽然就明白了爸爸为什么只重复一句话“我欠她的”。
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记忆中的妈妈,那么柔弱和善,忽然就像换了一个人,对唯一的女儿,打得那么狠,骂得那么凶。为什么记忆中家里开满花朵的院子,忽然就落满尘埃。
为什么爸爸说:“她在发泄。怪我。”
这是爸爸离去前,越发寡言,留给我的唯一一句解答。我依然听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童年就这样不堪。为什么亲戚朋友,都说父母爱我,我应该幸福,而我体会不到。我自我怀疑,是不是我不该存在?而我一这样说,爸爸就更沉默,妈妈脾气更大。
要等我自己暴烈地成长,自己回想点点滴滴,才豁然开朗。
原来妈妈在遭逢变故的时候,也只有我的年龄。她也只是一个吓坏了的,不知所措的姑娘。她只知道,要对爸爸负责,要对家庭忠诚,要把我养大。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那个年代,没有人告诉她。
大家说,人应该努力工作,她就把自己累到吐血。大家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她就把乖得要死的我打得鬼哭狼嚎,骂得从头到脚。她想不动这些事情,只好抱着一个错误的信念,认真的执行。她觉得,只要认真地执行,一切都会变好。如果情况还不好,那一定是自己还贯彻得不彻底,时间还不够久,所以没效果。
爸爸不用再苦行了。六十多岁他学会了骑摩托,车子爱惜得一尘不染。因为他要拉着,在早年的艰苦里,受了风湿,几乎不能走路的妈妈,天天出门买点用不着的零碎。或者就是吹吹风,晒晒太阳,看看花。
这辆车子被妈妈卖了。她不想看见。
爸爸走的那天,是妈妈的生日,他忙了一天,跟妈妈说,等我洗洗脚,给你下碗面吃。
妈妈不饿,头也不抬,凶不拉几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她真的就吃不到了。爸爸倒在洗手间,走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那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留给妈妈,用喊了一辈子的名字,“利宝,过生日啊,我给你下碗面吃。”
我忙爸爸葬礼,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床。还好有亲人丈夫同事朋友的帮忙,我做好了爸爸形影留在阳间的最后一件事。
没顾得上几天不吃不喝的妈妈。还是阿姨们把她怼在墙上,硬灌下去一碗牛奶,不喝不让去殡仪馆。七岁的女儿跟着她表舅舅,安安静静,见到人多就闪边,怕挡路。远远地哭了一会,自己画画,画外公背她上学,画给外公的房车,她要拉着外公周游世界……
人生情执之苦,是如斯苦法。
妈妈爱爸爸吗?埋怨了他一辈子。可是,也忠诚地跟着他一辈子。不管什么境况,不抛弃,不放弃,再苦也帮着,再苦也等着。熬到手脚都变形,熬到鸡蛋都不给女儿吃,自己也饿着,给爸爸送一顿饱饭。
就是当年一张板凳,互相见一面的交情。
爸妈文化素养不低,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里,都有成就。也很受尊敬。爸爸的葬礼,热热闹闹。他们的人生境遇,起起落落,有历史原因,也有各种无奈。
我看他们,性格差异太大。曾经觉得他们要是离婚真好。但他们有一点出奇一致,就是包办与过度保护,隐瞒所有的风雨,板起脸来教训,背过人来溺爱,是爱我这个唯一女儿的方式。
哪怕方式是错的,但他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重新来一遍。只好一条路到底。
就是这样吧。
妈妈在葬礼上还在发脾气。但没有人的时候,她对着爸爸的“遗蜕”,弯腰深深鞠了一躬。说:“绪宝,我们是两个苦菜籽啊,谢谢你这一辈子,照顾利宝。”
我躲在一旁,因为太累,眼泪没有空流下来。
妈妈再也不肯过生日。她卖掉了爸爸的摩托车。自己一个人治腿。在外孙女的影响下,唱歌,见朋友,出门晒太阳,认真做每一顿饭……
人生情执之苦,是如斯苦法。
匏有苦叶。
葫芦瓜叶儿苦,河水清清有浅深。
深处解衣渡,浅处撩衣走。
河水盈盈,野雉鸣,你叫我我叫你,大雁儿也一声声。
太阳出来啊,冰融化,渡口有人行。
船艄公,急摆渡,问我上船否?
我不走,你先请。
我等的那个伴,还没有来呢。
嗯。来了或走了,挡不住呢。经过多年,我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什么需要错一辈子的,包括所谓“原生家庭”。
长大了,明白了,不需要一切推到父母的什么方式上了。当下选择,当下心安。
渡口依旧,阳光明亮。一样会有一群人,趁冰消雪融,言笑渡河。
人群里一定有伴的。
但要懂珍惜。
妈妈手机里,还存着爸爸最后一条情人节短信:“今日携手,好好看看美好人间。”
好好看看,美好人间。
窗外的紫玉兰,还是年年花开。一个去了很远,一个不要再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