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钞(二)
总以为抄书是简单劳动,可是一开始抄,就觉得是重体力劳动,挺累人的。还是闲话少说,继续抄书吧。能把这本《谈人生》抄完,也是一种耐力呀。
6、胡适《悲观声浪里的乐观》
总而言之,这二十三年中固然有许多不能满人意的现状,其中也有许多真正有价值的大进步。革命到底是革命,总不免造成一些无忌惮的恶势力,但同时也会打倒一些应该打倒的旧制度与旧势力。有许多不满人意的事,当然是革命后的纷乱时期所造成的,所以我们也赞成“革命尚未成功”名言。但我们如果平心估量这二十年的盘账单,终不能不承认我们在这个民国时期确然有很大的进步;也不能不承认那些进步的一大部分都受了辛亥以来的革命潮流的解放作用的恩惠。明白承认了这二十年努力地成绩,这可以打破我们的悲观,鼓励我们的前进。事实告诉我们,这点成绩还不够抵抗强暴,还不够复兴国家,这也不应该叫我们灰心,只应该鼓励我们鼓起更大的信心来,要在这将来的十年二十年中做到更大十百倍的成绩。古代哲人曾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悲观与灰心永远不能帮助我们挑那重担,走那长路!
胡适的这篇文章写于民国二十三年双十节之后。有人说他是乐观者,与鲁迅的悲观正复相对,不知是耶非耶?总之,他总结二十三年,看到的主流是成绩。盖要当革命家,就要猛看那“黑暗面”,否则革命则师出无名矣。而如果只是做学者,就可以看得更全面些。其实建国近七十年,也可做多面看,看到成绩的,和看到“黑暗面”的,必不是一路人。而“任重而道远”是共同的。说实话,胡适的这段文字,真有些罗嗦,害我抄了半天,作为文学家,他比鲁迅的文笔差得远。作为思想家,则相当说不清楚。
7、梁漱溟《道德——人生的实践》
人类生命既有其个体一面,又有其群体一面,人生的实践亦须分别言之……人类生命与动物生命在本须上不同,是先天之所决定。决定了一个人从降生下来很长时期不能离开旁人而得存活;即便长大成人还是要生活在许多人事关系中,不能离群索居。因为必脱离动物式自然生活,而向文明开化前进方才成其为人类……故尔就人类说,其社会生命一面实重于其个体生命一面。一切文明进步虽有个人创造之动,其实先决条件都来自社会。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正是宇宙大生命的唯一现实代表,一个人在这上面有所贡献,就可许为道德,否则,于道德有欠。 所谓贡献者,莫偏从才智创造一面来看。人类由于理智发达乃特富于感情(远非动物所及);感情主要是在人对人相互感召之间(人于天地百物亦皆有情,顾不可言相互感召) ;伦理情谊之云,即指此。伦者,伦偶;即谓在生活中彼此相关系之两方,不论其为长时相处者抑为一时相遭遇者。在此相关系生活中,人对人的情理是谓伦理。其理如何? 即彼此互相照顾是已。更申言以明之,即理应彼此互以对方为重,莫为自己方便而忽视了对方。人从身体出发,一切行动总是为自己需要而行动;只在有心的人乃不囿于此一身,而心中存有对方。更进一层,则非止心中存有对方而已,甚且心情上所重宁在对方而忘了自己。例如母亲对于幼子不是往往如此吗?举凡这轻重不等种种顾及对方的心情,统称之曰伦理情谊。情谊亦云情义;义是义务。人在社会中能尽其各种伦理上的义务,斯于社会贡献莫大焉;斯即为道德,否则,于道德有欠。
这段文字,强调“人在社会中能尽其各种伦理上的义务”,与儒家之入世精神相契合,难怪梁漱溟也被认为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了。我是不管什么家什么家的,只要说的是实情,就接受,所以这段话,我接受。我坚决认为:为了一己之“自由”,不尽其应尽的伦理之责任,不管个人成就多么大,都不值得赞美。损人利己者固然是卑鄙小人,“独善其身”、“自扫门前雪”的聪明人也应该越少越好。眼看着就要国破家亡了,南宋竟还出了个“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清雅固然算做清雅吧,可真是没出息。
8、梁漱溟《与毛泽东的几次谈话》
于是我提出想去苏联作学术研究的请求…………当我向毛主席作如上的陈述时,说到旁人不能答我的提问,却均退还我的原件,独陈伯达不给我回信,且扣留着我六千多字的原件。主席笑说:你的原件现在我这里;是他拿来给我看了。但主席亦置而不答我的提问,只答复我,要想去苏联,尚非其时。 主席说,近两年我们有不少人去苏联。大多是参观团,在他们引导下各处游历一番而止。再则是派去的留学生,在他们安排下分门别类指导就学。但你要求的意思既不是去参观,又不是去就学于学校,而是住在那里从事一种问题研究。中苏之间,虽然亲善,究竟是两个国家,他们不知你在搞什么;这是不好的。势不可行。 谈话至此,主席针对我去苏联的第三个原由而说:你不是想考察了解俄国社会的传统文化、历史背景和现状吗?你不如且就我们自己国内作一番社会调查。先是我曾问过主席有什么任务给我,我以为这便是给我的任务。于是请问调查项目。主席说随你要调查什么就调查什么,你要到哪里就到哪里。你可以带几个助手,公家将给你一切方便。我感觉出主席的好意,不便辞拒。但我内心有自己要做的事,又不想从命而行。当下含糊了之。岂料主席却很认真,次日乃知立即交付统战部给我准备出发............
谈话转入我幼年所受教育的情况………我谈到十六七岁时,辄厌弃世法,想出家为僧,今垂老而此志不忘。忆当时觅读佛典,无人指引,暗中摸索,久而得通。二十四岁实无在大学任教的学力,却竟被蔡校长拉进北京大学任印度哲学讲席。对于儒家初无兴味,后乃悟其价值不可菲薄。主席说,对于儒家佛家从来漠然非所好。特于佛家学理不通晓。然而在湖南,佛寺却多且大。曾游宁乡沩山一大寺庙,属禅宗沩仰宗,寺僧约近千人,幸绝大多数下地种田。今不悉如何。日昨陈铭枢来信,为某些地方党员干部勒令僧尼还俗,毁改寺庙,诉冤诉苦。此非我党政策。宗教信为麻醉人民的鸦片烟;然而列宁说过共产党不强加摧抑。中央当晓谕党员云。 主席随后谈及北京大学教授周炳琳和清华大学教授潘光旦两人一些情况。据闻周之子在壁间悬挂主席相片,而周辄为撤除,人或非之。主席说此可不必;应许人有自由意志。若以尊重领袖强加于人,流于形式,有害无益。关于潘光旦的事情,现在记忆不清楚,从略。(附注:周原为国民党中央委员,曾任河北省教育厅长。)
临末我因受张东荪之托,提到张东荪犯罪问题。张的为人聪明特出,久在学术思想界享有高名,与我相熟数十年。北京城的解放,他亦是奔走城内外之一人。1949年建国,组织中央人民政府,列居六十名委员之一。殊不料他亲美、惧美(注:这时他是美国人办的燕京大学教授),竟受一特殊间谍的诱惑,甘心为美国务院提供情报,窃以政府会议文件密授之。此特务被捕,供出其事。张内心慌乱,如醉如狂,寝食俱废,我既恨之,又悯之,虽无意为之求情,亦愿探悉主席将如何处理。不意主席于此事竟不见恼怒,回答我说:此事彭真来向我详细报告了。彭真要捉起他来,我说不必。这种秀才文人造不了反。但从此我再不要见他;他再不能和我们一起开会了。想来他会要向我作检讨的,且看他检讨得如何吧!
…………如上文所叙,主席要我出去各地作社会调查一事,因我没有拒绝,主席遂已交付统战部为我准备出发之事。8月9日徐冰同志邀我到统战部商谈一切。我坦率说出一心想去苏联,自己学习俄文已一年多,准备随行秘书李XX也认真学习,已能翻译俄文书报。徐冰自称他留学俄国多年,因彼时国内译出马列的书还不多,但今则不同。今天既有中文好译本,而且购求任何原著亦甚方便。总之,他劝我遵照主席意旨在国内做社会调查。无奈我纵然去不成苏联,终不愿为国内漫游。他不能相强,只得据实回复主席了。
事隔两年之后,我始于主席的美意大有所悟。此即毛、周两公常谈的知识分子改造问题,指出知识分子必须下厂下乡接近工农,以至知识分子要劳动人民化,工人农民要知识分子化。这一方针是向着共产社会走所必要的。回想从1950年3月起至1952年8月,同主席先后谈话四次,每次他总劝我出去看看走走,只头一次我听从了,其他三次我均拒不从命,大大辜负了他。
梁漱溟是民盟的领袖,本可以算做一个政治家,可他并不是,他说他前生是一个和尚……他和毛泽东的交往,从交好到交恶,是一段难说是非的历史。总之一句话,政治家哪怕再文化也是政治家,文人哪怕再政治也是文人。
9、金岳霖《人与政治思想》
然而,谁需要政治思想呢?如果提供了政治思想,它必定是提供给某些人的。我们必须记住,政治中基本的东西就是对于政治权利的控制,以及对这一权力加以运用的模式。如果从任何时代获得的客观环境的角度来看,该模式已不能满足使政治网球赛能开场得利的话,那么,控制权将必须易手。如果这种易手能不经革命取得,则万事大吉;如果必须经革命取得,那么革命就会来临。在任何情况下,不同集团的强干、活跃而无情的人们,都将会相互争斗。这些人都是政治舞台上的明星演员,没有他们,将不可能有激动人心的政治戏剧。 这些人的活动是无法阻止的。这些人构成任何社会的天然贵族。到处都可以发现他们,在银行和工会,在资产阶级、也在无产阶级之中。如果对于任何规模广大的政治行动,客观条件还未成熟的话,他们就寻找别的领域去征服。但如果客观条件允许发动一场政治意义深远的运动,他们就成为了政治领袖。无情具有着头等重要性。柔和者可能以别的方式继承一个世界,但绝非政治的方式。那些不愿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的人,决不能成为政治家。那些由于任何形式的心灵稚弱而可能被妨碍做到这一点的人,也不能成为成功的政治领袖。坚定地献身于事业是可钦佩的,并且往往是真诚的表现,不过在它的背后的心理学现实则总是一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的同胞们的坚定不移的决心。对于这些人类领袖,政治思想一方面是一种华丽的外观、一种尊严的姿态,从而能把追随者吸引过来;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有效的掩盖,使他们的精力得以发泄,野心得以实现,而最后把他们的意志强加给他们的同胞。 正是对于这些人,政治思想才作为他们的行动的一种外观而被提供出来。
金岳霖是学政治出身的大逻辑学家,真正的学院派。现在好象被提及最多的却是和林徽因的关系,真是俗了人呀。我觉得他的这段文字是对政治家以及政治理论最简明的揭示:是先有政治家而后有政治理论的,而不是相反。因为总有一部分有力、无情、活跃而坚定的人,他们需要强加自己的观点给别人——因为:“这些人的活动是无法阻止的”。
10、宗白华《说人生观》
世俗众生,昏蒙愚暗,心为形役,识为情素,茫昧以生,朦胧以死,不审生之所从来,死之所自往,人生职任,究竟为何,斯亦已耳。明哲之士,智越常流,感生世之哀乐,惊宇宙之神奇,莫不憬然而觉,遽然而省,思穷宇宙之奥,探人生之源,求得一宇宙观,以解万象变化之因;立一人生观,以定人生行为之的,是以,今日哲学之所事有二:……第二问题,即由宇宙观决定人生观是也。但今世学派分歧,人各异执,尚未得一确定不易、举世共认之宇宙观,是以,人生观亦因人而异,不归一致。今但就櫆平日观察所见,各种人生观,及由此人生观所发之人生行为,略陈于后,并稍附鄙见,先列一表,以明条理: (抄者按:表很难画,我的编辑能力画不出。只好将表翻译成文字如下:人生观包含乐观、超然观和悲观三种。乐观又分为乐生派,激进入世派和佚乐派三类。超然观分为旷达无为派、超世入世派和消闲派三类。悲观则分为遁世派、悲愤自残派和消极纵乐派。) 宇宙实际,人生实事,变化迁流,皆有因果。依常恒不变之律令,据亘古常新之公理,本无悲观乐观之可言,悲乐云者,有情众生,主观之感也。但众生既含识有情,迷执主观,则于人事世事,不能无欣厌之情,悲乐之见。乐观之辈,视宇宙如天堂,人生皆乐境,春秋佳日,山水名区,无往而非行乐之地。悲观者,视人生为苦海,三界如火宅,生物竞存,水深火烈,扰扰生事,莫非烦恼。而明理哲人,神识周远,深悉苦乐,皆属空华。栖神物外,寄心世表,生世荣悴,渺不系怀,但悯彼众生,犹陷泥淖,于是毅然奋起,慷慨救世,是超世入世观也。唯此三观,可尽人生观之大致。
宗白华的这篇文章,最精彩的一部分,是分析乐观之佚乐,与悲观之纵乐之不同。可惜文章太长,不抄了。反正花前月下、大快朵颐和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是相反的人生态度。前者是热爱生活,后者是糟蹋生活。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