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生只读一本村上春树,那就是《刺杀骑士团长》

2018-01-22 11:21:04 狮肩瘦

狮肩瘦 > 读书笔记

《刺杀骑士团长》,相当“村上春树”的一部小说,几乎融合了村上春树的所有特征,尤其是《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1Q84》三本小说以来的村上春树式故事和人物,在这本新书里分别以不同形态重现。

《如果一生只读一本村上春树,那就是《刺杀骑士团长》》by 狮肩瘦

《刺杀骑士团长》,赖明珠译

没有名字的主人公“我”:三十六岁,画家但称不上艺术家,拥有极高的肖像画天赋;结婚六年的妻子忽然提出离婚(也是《奇鸟行状录》的经典画面);“我”一个人搬到(唯一的)朋友雨田政彦的父亲——著名日本画画家雨田具彦生前的居所临时借住,无意中在阁楼上发现雨田具彦藏匿而未公开的天才之作《刺杀骑士团长》,一系列离奇的故事发生了……

同住在与世隔绝的小田原山上的神秘人物,免色涉,是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和《奇鸟行状录》里就已经写过的完美男人:智商高、情商高、财富高,生活习惯完美无缺,却的确缺些什么,有一些奇异的点。奇异少女秋川麻里惠,敏锐到可以察觉他人最隐秘的内心活动,对于是具有极高的审美天分,可以读出“画中人”的语言。这就是《1Q84》里的深绘里、《奇鸟行状录》中的笠原May;当然,小说中的两位“十三岁”少女也是《舞!舞!舞!》中最经典的形象。六十公分穿着日本平安时代白色衣服的Idea的化身“骑士团长”,是《1Q84》里的“小小人”(乔治•奥威尔《1984》里的“老大哥”)。雨田具彦就像天吾的父亲……

可以预料的是,等到简体中文版出来,一定会有人抨击:这是重复自己!

不要着急,因为“重复”的地方还有很多:情节上的。为了避免过多剧透(上文已经剧透够多),还是不说的好。不过不要着急骂,一定要坚持看到最后,你会在村上春树的“重复自己”中看到绝对的不一样:他写了这么多的小说,从来没有写过这样一个结局,从来没有给男主人公一个这样的身份……

去年日文版刚刚上市的时候,这部小说因为其中涉及到的日本侵华而在中国备受关注。其实关于日本侵华、关于德国纳粹,这本书里真正写到的地方很少,加起来可能也就千把字。但是的确至关重要,因为它们是整个故事的底色。

“暴力”、“恶”一直是村上春树最重要的书写主题之一。他不遗余力地探索暴力的源头、暴力呈现的方式、伪装隐匿的暴力因素、深藏在战后一代日本人心中的暴力过去、暴力带来的难以磨灭的伤痕——描写暴力,是村上春树呼唤和平的方式。“我们必须了解暴力,才能得到和平”。村上春树几乎每一部长篇小说,都在写暴力和恶,都在呼唤和平与善,这是贯穿他一生创作的基石。

这种对暴力、恶的控诉,在《1Q84》中达到顶峰(截至目前为止是这样)。坦白说由于《1Q84》的简体译本实在过于勾不起阅读的欲望,也成为我至今唯一只读过一遍的村上长篇。就算是新出的这部《刺杀骑士团长》,我也至少磕磕绊绊地读完了日文版和一气呵成地读完了台译本。《1Q84》大体上就是村上的纪实文学《地下》和《约定的地方》的小说版。《地下》和《约定的地方》写的是东京沙林毒气事件和奥姆教,是村上对受害者/信徒的访谈录,《1Q84》就写这两件发生在当代日本的暴力和恶。

《刺杀骑士团长》故事的真正展开,就是“我”找到雨田具彦留下的《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雨田具彦在日本画家是宗师级,一生所画的全部都是和平美好的画面,从不涉及暴力。但是他藏在家里的这幅最完美的画,却是一副充满暴力的作品。为什么?为什么要画这幅画?在传达什么?1938年留学维也纳的雨田具彦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回国后忽然之间放弃西洋画(当时已经小有名气)而专攻日本画?带着对这些问题的困惑,村上春树一路让“我”找到了1938年德国入侵维也纳的历史,找到了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

奇怪的是,在整个小说中,唯一亲身经历并知道这件事的两个人:经历了德国纳粹的雨田具彦,和经历了南京屠杀的雨田具彦的弟弟雨田继彦(一个天才钢琴家),却都以不同的方式保持对当年的暴力事件的沉默:一个是彻底老年痴呆并瘫痪在床,一个是当年从中国战场回去后就割腕自杀。当然,也许秋川麻里惠的父亲也是一个亲历者,一个神秘教团的狂热信徒,但从未出现,小说里也只是一闪而过。我想村上其实放不下真理奥姆教,依然对这种狂热的宗教带来的伤害存在书写的欲望,也许下一步小说将围绕秋川麻里惠的父亲来写……

总之,雨田具彦兄弟似乎在暗示:日本人有意无意地在忘记历史,掩饰、隐藏、忘却自己曾经犯下的暴力罪行。

于是村上春树不断地探索和发问:什么是真实,什么是非真实?什么是现实世界,什么是非现实世界?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曾经的暴力历史,是不是只要我们不去想起、不去追问、不去谈及,就可以视为非真实?就不是今天这个现实世界的一部分?村上的答案是非常坚决的:不。这些事情,只要一天没有得到真正的谅解,就永远活生生赤裸裸地融合在当下这个现实世界之中;而且他们越要隐瞒,村上春树就越要去揭开。这也是他“鸡蛋碰高墙”的事业之一。

小说里对“恶”最可怕描写在于:免色涉问“我”,在免色涉一个人待在无意中发现的黑暗洞穴中的那一个小时中,“我”有没有想过——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要永远不去解救他,任他就在那里,死去。“我”惊异于这个问题,因为真的从来没想过,甚至由于把他一个人留在洞穴而导致那一个小时相当煎熬,深怕有所差池。但是免色涉相当坦白地说:如果异位而处,“我”在洞穴之中,他可能会有这样的念头,任由“我”就被困在那里。

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有免色涉这样的想法:我们甚至不是出于恶意,纯粹是,一种倾向,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倾向,我们想知道如果我们那样做,会怎么样,仅此而已。然而这就构成了一种暴力,而且是深深根植于人性的暴力。这种暴力开发出来,就是日军侵华的大屠杀。这就是《路法西效应》:我们离杀人犯只是一步之遥。这也是汉娜·阿伦特不断强调的“平庸之恶”。

在《艾希曼在压路撒冷》中,阿伦特提出“不思就是恶”,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村上笔下被强迫参与了日军大屠杀的雨田继彦回国后,马上自杀了。你很难说这还不是人性的胜利:因为他不是当场拒绝,但是事后悔恨算不算一种“思”呢?村上在《奇鸟行状录》中对“技术型官僚知识分子”做了最尖锐的批评:知识成为他们谋生的工具,没有生发出任何自省和善意。那么,《刺杀骑士团长》中的雨田具彦两兄弟,都不是这样,他们某种意义上都是加缪说的“反抗者”:雨田具彦参与了刺杀纳粹高官的秘密计划,虽然失败,但是终身抱憾,临死前极其痛苦,直到看到“骑士团长”被刺杀在眼前的景象,才能平静离开人世;而参与到南京大屠杀的雨田继彦则以自杀来表明自己的存在和反抗。“要不要自杀,这是唯一的哲学问题”,雨田继彦至少给出了一个答案。

村上坚持一贯以来的观点:所有的真相就是有人屠杀另外的人,唯一的真实就是发生过屠杀。至于到底是杀了十万人,还是四十万人,又有什么分别?丝毫不会影响到这个真相。村上讽刺的是:历史学家们自以为在追求真相,实际上却在逃避真相,细枝末节的数字争论让他们暂时不必面对“大屠杀真实地发生了”这件事。

与暴力抗争、与不知名的恶战斗,并找回失去的妻子。这是村上春树划时代的作品《奇鸟行状录》的故事,也正是《刺杀骑士团长》的故事模式。所不同的是,《奇鸟行状录》是写“他人”的故事,是写1984年的东京(由于乔治•奥威尔,我相信1984年对村上春树而言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年份),主人公穿梭于1984年的东京、1938年的“满洲国”、苏联集中营,不断地和巨大的黑暗、不具名的恶周旋对抗,最终找回忽然妻子。

“寻找”也是村上春树小说的永恒主题。虽然对小说的主人公来说,寻找的是离婚的妻子、死去的妹妹、失踪的母亲、难测的父亲、遗落的弹子球、丢失的朋友或者离开的女友,但作者到底要找什么呢?不知道,村上用了太多的隐喻和比喻。

似乎在寻找和平,在乎在寻找勇气,似乎在寻找信任。

比如骑士团长对秋川麻里惠说的“要做有勇气的聪明女孩”。而在全书的末尾,村上春树以自白的方式写下了一段话:

我拥有相信的力量。无论被丢进多么狭窄而黑暗的场所,无论置身于多么荒凉的旷野,我都能坦率的相信,会有引导我前往什么地方的东西。

这是村上继“鸡蛋与高墙”之后最重要的宣言了吧?非常感人。

《刺杀骑士团长》是村上春树的集大成之作,马上七十岁的村上春树以“画家”为主人公,不断描写绘画的过程、心路和体会,多少有一种夫子自道的感觉:写的是绘画,又何尝不是写作呢?

但是小说也有缺陷,很明显的缺陷:显得啰嗦。

无关紧要。如果一生只读一本村上春树,那大概就是这部集大成的《刺杀骑士团长》。

我略担心林少华老师处理不好村上这种大开大合的小说,但还是相当期待简体中文版尽早面世。

《如果一生只读一本村上春树,那就是《刺杀骑士团长》》by 狮肩瘦

愉快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