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共舞(16) 骆宾王·《易水送别》
赏花赏月赏生活,学诗学词学文章。且为君狂,且为才倾。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风雅颂。
《易 水 送 别 》骆宾王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一首抒怀咏志的送别诗千年传诵到我这里,慰藉心情的同时使我想起了咏鹅的七岁神童、“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想起了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的闪闪寒光,想起了战国末年在易水送别的那一幕生死,想起了燕太子丹及高渐离、宋意着白衣冠送于易水,高渐离击筑,荆轲应声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时,我的心情是慷慨激越的。
清人陈熙晋说:“临海少年落魄,薄宦沉沦,始以贡疏被愆 ,继因草檄亡命。”(《骆临海集笺注》)。这四句话大致概括了骆宾王悲剧的一生。
仰望唐朝,诗歌沉睡的唤醒始于一只蝉和一只鹅:虞世南的《蝉》一改咏蝉者每咏其声的俗套,独尊蝉之品格:“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咏鹅》诞生于充满童趣的池塘边:“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在我想来,鹅之白毛浮的是诗之绿水,鹅之红掌拨的是诗之清波。伟大的唐诗开始就此破题!而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各散诗叶扁舟,乘时代黎明的序曲和诗歌的锦绣朝阳而来,给后人一个仰望的源头。
如果说,没有初唐四杰的文采过人、志向高远,那便没有唐诗的激越千年、雄傲不下的诗骨。我认为,这是一个伟大文学时代正常的诗意表达。
然诗意也有悲意。我断然不敢隐瞒,初唐四杰始终不能得志、身世凄惨的现实。后世看来这是唐代对诗人的无礼和亏欠。而诗才们没有辜负历史,自觉地扛起诗歌大旗,营造一座万峰傲立的诗家昆仑,为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继续打底。向他们致以无尚的敬礼!
好在历史也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坦然地献上迟到的歉意和安慰。这使得我们更加珍惜曾经的拥有和痛惜曾经的失去,一切都来不及了,情感的报偿显得虚与委蛇。
骆宾王于易水送别友人,想起荆轲,想起勉为其难的初唐宛若混沌初开,而他的绿水清波已无法复制易水,一把匕首投枪找不到刺中的目标,诗人该怎么办呢?活着或者死去,这是个问题!
他七岁被称为神童,但却一直郁郁不得志,只做过几任小官,还曾在山东闲居达12年之久。高宗679年秋,他任侍御史,因数次上书议论政事,被人诬陷,强加以贪污的罪名,被关进监狱达一年。出狱后被贬为临海丞,不久辞官。睿宗684年,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后,他参与其事,同年兵败,不知所终。他活着或者死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消失了。
他像一滴水汇入江海,从此了无痕迹。这一点,他连荆轲都不如。人,最窝囊的,莫过于不能死得其所。更何况他是一个精神世界里的诗人。
荆轲死得其所了吗?本来,不成功,便成仁。荆轲为身后赚得了一个舍生取义的好名声。也许至今的公论里,他还是个榜样。可是我读了邵燕祥老先生的《生死两荆轲》和《今古奇观》里《羊角哀舍命全交》一回,一下子荆轲的形象在我心中就矮了一截。
故事是这样的:羊角哀、左伯桃都是燕人(或秦人),听说楚王待士,一起投奔。路经梁山,遇到大雨雪,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了。左伯桃把自己剩下的一点口粮都给了羊角哀,自己钻进空桑树而死。羊角哀到楚做了上大夫的官,报请楚王厚葬左伯桃,就在两人分手的地方。有一天羊角哀梦见左伯桃来说,“奈何与荆将军墓相邻,每与我战,为之困迫。今年9月15日,将大战一决胜负。”到了时候,羊角哀去到那里,叹道:“今在冢上,安知我友之胜负?”自刎而死,合葬在左伯桃墓中。
这就是后人称道的刎颈之交。
这个故事降低了荆轲的形象高度。左伯桃为什么不能见容于他呢?照《古今小说》的描述,他是每夜仗剑到左伯桃墓前骂阵“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
这样蛮不讲理的霸道行为,在荆轲生前也有流露,司马迁《刺客列传》就讲过他脾气不小。过榆次,跟盖聂论剑,盖聂“急眼”了,他搭上车就跑了;在邯郸,跟鲁句践博弈,为争个先后两人一言不合,不欢而散,再不见面。像后来韩信那样受胯下之辱,荆轲绝不干。
他不是庸人,也更不是欺软怕硬的人,秦王够硬的,他敢碰,而且硬拼。荆轲肯替燕太子丹效死,是因为太子丹避席顿首,尊之奉之恣之顺之。后来荆轲等候远来的搭档,迟迟未成行,太子催他,“荆轲怒”,以为太子信不过他,没把人等齐就仓促出发了,这些地方很见荆轲这个人的个性。
我喜欢那早期负气远去、刺秦丧身的荆轲,不喜欢后来这个惊扰乡民、侵凌善良的荆轲。放到诗评上说,我赞同在用世上骆宾王不妨学习荆轲,做事果敢而不拖泥带水,让生命光华尽情绽放,活得清醒而又有目标,当然骆宾王也是这样做的;但我不赞同骆宾王染习荆轲的自负、霸道和不近情理,倒是希望荆轲学习骆宾王“寂寞身后事”的放达与内敛。人生都是有缺陷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还想多说几句关于刎颈之交。
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够高尚的了,但比起羊角哀和左伯桃,摔一把名琴就博得万世好名声就显得有点差强人意了。管仲鲍叔牙的传世友谊似乎又更进一层,知己应比知音更难做,因为他要面临如棋世事的诸多考验。李白杜甫的友谊呢,更多的是知交吧?或者可以称为神交,反正是那种心心相印惺惺相惜,比有目的的交往更纯粹,最是迎合文人骚客的心境。可是刎颈之交,以命报答的高尚付出,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在这一点上,羊角哀做到了,荆轲也做到了。
我宁愿相信,荆轲是嫉妒左伯桃有羊角哀这样肝胆相照以命相随的朋友而不见容于他的,这样来编排故事,就宽容顺畅多了。
诗史不是历史,诗情不同人情。社会的进步发展,总是以深负无数的命案为代价的。因此我说,人类的历史是沿着血泪前行的。
赏析/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