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的喜剧 一个心中放不下的人要寻死
今天是九叔刷片的第1期: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这部电影的创意特别聪明。我的职业是讲故事,故事讲到最后,用海明威的说法就是,“一个故事讲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会发现死亡是最佳结局”,死亡就是所谓人生的结局。
这个电影在动意上也很聪明,它不是“欧维之死”,是说“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决定去死,决定去赴生命最后的庆典——我认为这是一个大聪明。
中国民间有个说法,是“一个人想找死”。这句话在汉语里的意思挺丰富的,意味深长。有一个人想死,想找死,决定去死,这时候有意思的东西就已经开始发酵了。电影就已经开始有戏剧性了。作为一部电影,动意,首先非常重要。
该片在优酷上可观看。
导演:汉内斯·赫尔姆主演:罗夫·拉斯加德 / 巴哈·帕斯 / 托比亚斯·阿姆博瑞 / 菲利普·伯格 / 安娜-莱娜·布伦丁上映日期:2015-12-25
一场关于去死的高明喜剧
欧维这个角色特别有意思,他是一个老年人,我也是个老年人,我们年龄差不多。我爸妈那一辈人年老的时候,他们经常的话题就是谁谁谁又死了,谁谁谁又抢救回来了。死,是老年人之间经常的话题,老年人总会遇到死亡这种窘境。我觉得人老了以后会逐渐地开始视死如归,不觉得死是一种可怕的事情。
欧维是另一种性格,他不是一个安静的、随遇而安的人。他很愤怒,高度愤怒,永远在愤怒。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点小事就会愤怒,会爆发,会和邻居、和身边的人发火,尤其是对执掌权力的人。我看了两遍这个故事,我想如果给这个电影再取一个标题的话,可能最合适的是《愤怒的欧维》。
愤怒背后有一个心理,就是内心比较计较,比较在意,会放不下。一个放不下的人才会经常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欧维是典型的那种特别计较、特别放不下的人。
他决定去死,那么严肃的事,注定是一场喜剧,一场闹剧。这也是这部电影最初立意的聪明之处,要一个放不下的人,对所有事情都会在意的一个人,让他决定自己去死,去自杀,让他自己找死。
这本身是个悖论。悖论就包含了强大的喜剧动力在其中。所以我们看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挺轻松,并不紧张。虽然他一直在想死,在死的实践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放不下的性格,一直会拽着我们。
这个剧本非常高明,塑造了一个原本不可能轻易就自杀的性格的人,去完成一个自己赋予自己的完不成的使命——自杀。整个过程里,笑料不断。更重要的是,两个好演员共同完成了这个角色,非常到位。能够让我们在笑当中近距离看到生命的很多玄妙,生命里面的一些关节,那种巧妙的构成。
整个观影过程特别愉快,特别舒心。最后虽然还是以死亡告结,但那是一种自然死亡。自然死亡本身一点也不悲哀。
用细节形成事件,用事件刻画人物
这部片子其实没有成为热门电影的基础。色调冷淡,叙事寡淡、平缓,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戏剧高潮,主人公性格古怪。但它就是能打动人。这部片子的高明之处恰恰在于,它不是要营造戏剧性,不是要着意去迎合读者,迎合观众。刚好相反,它用的是间离之术。
我们每天都会遇到欧维在片中遇到的琐事,那些琐事对于普通性格的人来说,几乎都可以熟视无睹。明明这条路不允许过车,现在过去一辆车,他就对这辆车大喊大叫。邻居在搬家卸东西的时候,刚好影响了他上吊,他就暴怒,大喊大叫。
但从另外的一些配角提供给我们的线索就可以知道,那些熟悉他的人,不但不为他的愤怒而责怪他,反倒对他都很宽容,不断向他求助。这都是编剧和导演聪明的地方,通过配角那种不经意的表现,间接地反应欧维是一个日常生活中可以信任的、可以得到他的帮助的好人。
影片选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在一个易怒的、特殊性格的人身上,就会形成一个个事件。一旦形成事件,反过来又刻画了这个性格。所以我们看这些特别拉杂的、不充足的、高度日常化的细节,最后都变成了饶有趣味的单元。
这是一部没情节,只有丰富细节的电影。就这么一个几乎没有冲突的故事。这么一个没有冲突、没有张力的故事,能撑起一部电影,这个本身必须有非常强大的构想能力和极高的完成度。
张艺谋导演曾经有一部非常了不起的电影,叫《我的父亲母亲》。这部电影出来的时候大家饶有兴致,但是记住的只是一个叫章子怡的新演员,记住的是小姑娘在乡间田野里跑老跑去的情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背后的功夫不得了。
电影首先得有人看,要把观众的屁股牢牢地吸在电影院的座椅上,这部电影才能最终完成。一部电影不是拍出来去得奖的,只有观众的喜爱才能撑起一部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成功地达到了这一点,这种成功的难度非常之高。张艺谋是电影大师,这部影片的导演也是电影大师。这里面吸引观众的不是用钱砸出来的,抢、炮、特技、功夫、神啊、鬼啊、惊悚悬疑的东西,都不是,它太日常化了。
用一次述说解开心结
影片中展示了很多欧维过去的生活,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自杀时以人生走马灯的形式再现。但唯有一处,他和她妻子在旅行中遇到车祸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导致妻子残疾的这个事件,是欧维对女邻居亲口说出来的。这一点的设置值得注意。
首先,幻觉是对传统的、简陋的、初级的蒙太奇的一纸反动。幻觉不是闪回。早期的蒙太奇,闪回是一种最常用的手法。要压缩时空,必须用蒙太奇。它也是电影最大的优势之一,电影不能没有蒙太奇。当然,也不排除一个特别有戏剧性的影片不用蒙太奇,只要一个镜头就把它讲完了。
常规上,闪回有两种方式,一个是以回忆的方式,一个是以回溯的方式(主观视角)。回忆是借人物做回头叙述。但是幻觉的方式不同,它会混淆事实。回溯和回忆都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体系里面的,再造幻觉,把幻觉做成真实,让观众认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欧维在幻觉中又看到他妻子,甚至还有现在已经是老人的欧维看到年轻的自己和妻子在同一个画面里,这种叙述本身就是一个革命性的方式了,当然现在用到的很多了。文学里也有。72岁的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看到了27岁的博尔赫斯。类似的这种(叙述手法)是叙事方法论提供的可能性。
如果所有关于妻子索尼娅的部分都是以幻觉的方式呈现,不免单调。一部分以讲述来呈现,更有冲击力。两个角色,伊朗女人和欧维的塑造已经完成了,在两个完成的角色之下去完成一次关于索尼娅的塑造,这个塑造刚好的是这老人的核心之痛:车祸。
幻觉是适时而为的。如果听众相信欧维,那么欧维说的事情就会想当然地视其为真实的。他核心的痛点通过一次不容置疑的讲述完成,这个在叙事上是一个要点。我觉得这个地方处理得也很好,才能让观众对他的丧子感同身受,毫不怀疑。观众都会认为这就是故事中的事实。
花姐刚才说,“车祸是他自己最大的心结,由自己说出来就好了”。这个角色最终从那种“决定去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真的就是因为一次述说。述说本身就有这种力量。
我们说一个人“想死”,多半不是因为透彻,而是想不开。像茨威格、海明威这种自杀的人,他们是因为透彻,因为他们看到的是绝望,所以结束生命。绝大多数人是想不开,想不开最好的排解方式一定是倾诉,一定是能够找到一个倾诉对象,把话说出来,“说出来”本身就是说明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中国人讲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叫“气”。人的身体里如果有硬块,不一定是结石,有可能就是一股气,气顶上来了,就会硬化。中医里有个很厉害的说法,叫做活血化瘀。
欧维决定去死,他的症结就是心里淤住了。他有一个机会,面对一个高度信得过的对象(如自己女儿一般的伊朗女孩),利用对她的一次倾诉,把淤化掉了,那个心结就解开了。他后来不仅不想死,他多享受啊!邻居伊朗女人的小孩叫他爷爷,他美滋滋的。倾诉完成了,人物决定去死的心结就打开了。
个人电影:《当马原面对死神》
7、8年前,《南方人物周刊》有一篇关于我的长篇报道,叫《当马原面对死神》。撰稿人当时就这个标题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说:“这是你的文章,从我的角度,我没什么意见,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者不吉利。”
在中国写人物的文章里,这是个特别另类的标题。《当马原面对死神》和《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两个标题有诸多微妙的点,彼此是契合的。当然,“去找死”这层意味在《当马原面对死神》里是没有的。马原和欧维在面对死亡这个严峻的课题上,有诸多相似之处。
面对死神的时候,我的确有很多举动跟常人是相反的,我觉得其中还是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这么多年,我对于人们来说,最主要的身份其实不是一个小说家,因为我不是写言情小说、畅销小说的那种小说家。社会对我身份的认同,其实更多的是一个所谓的知名人物。生了病,选择与常人不太一样的应对方式,比如不看病,比如逃离大都市,比如选择自然山野。
我想,之所以大家把这层身份意味赋予我,从另一个角度是说,一个有一定影响力的人对生命的一种异于常人的选择,对公众其实有很好的借鉴意义。每一个家庭都可能有病人,每一个人面对疾病,总是有一些相似的难题、困境。从结果上看,我生病到今天有10年,10年里我没有因为自己异于常人的选择而身体变差,我活得很健康,很开心。这应该对很多病人,或者是有病人的家庭来说有着相当积极的借鉴意义。
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故事,如果作为一部电影来说,当然很有趣。看了这部片子后,突然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应该是个很好的电影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