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意识、“抬杠精神”与家国情怀——阅读苏力随感
随手翻阅书柜里的书籍,看到苏力的《阅读秩序》《制度是如何形成的》《送法下乡――中国基层司法制度研究》《道路通向城市——转型中国的法治》《也许正在发生——转型中国的法学》《法律与文学》《走不出的风景:大学里的致辞,以及修辞》被爱人整理到同一层书架顺序摆放时,才惊觉阅读苏力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态,我开始上网搜索,看看是否有他的新著。于是就购买了《大国宪制:历史中国的制度构成》。
一
是的,就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态去搜索的!17年前,刚刚走出象牙塔。工作之余,爱好之一就是去逛书店。那时还未兴建呈贡大学城,一二一大街热闹非凡,师范大学门口右侧的清华书屋每到周末经常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时进去一呆就是半天,信手翻阅,流连忘返。虽然清贫,但每去一次书店,几乎总要带回几本书来。若有哪次去了只看没买,走出书店时总觉得亏欠着人家了,像进饭店吃了饭却没付钱就走了一样。苏力的好几本书,就是在清华书屋买回来的。那时,还不大时兴网上购物,电子书也还没有现在这么流行。其实,就算后来网购变得十分方便了,还是喜欢不时去书店逛逛,体味那一股油墨的清香,感受那一份置身书海、肆意阅读的惬意。对苏力的阅读,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其实还应该把时光再往前推一段。在上大学时,也强迫自己阅读了一些法学著作,有部门法学的,也有理论法学的。有些书,读过就丢了,留不下深刻印象。还有些书,一翻开就不大读得下去,纵使强迫自己勉强翻完了,到最后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不知所言了。读来读去,还是觉得法哲学更对眼对心。总体上看,部门法学的著作更像是法教义学,大部分很是枯燥泛味,读起来味同嚼腊,阅读范围基本上只限于本专业人员,很难入其他知识领域专家们的“法眼”,颇有些“敝帚自珍”的感觉。法哲学则相对要好一些,阅读的人群范围也要广得多。张文显教授的《法学基本范畴研究》、张乃根教授的《西方法哲学史纲》,都是在大学里认真阅读的,还做了不少读书卡片,印象中大学毕业很久了还从我放书的纸箱子中翻出来。但是,真正让人一捧起来就放不下的,是苏力的《法治及其本土资源》。这是大学时代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法学理论文集。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读完之后的感触是,原来法学论著还可以这样写作!
二
当然,这不是一本法理学或者法哲学著作。如果非要给其归类,应该算作法社会学著作。许多年后,回头看来,苏力的重要著作(不包括译著)我几乎全部都阅读了。不是自矜,这对于没有从事法学教育和法律实务的人来说,应该算是为数不多的。书架上的书,除了李泽厚、刘再复、余英时的,就数苏力的数量最多了。为什么对他多年来兴致不减,一直没有做过系统的思考。如今回头略作思量,不为别的,就因为深深嵌在他著作中的问题意识、“抬杠精神”和家国情怀!
从中文写作和阅读习惯来看,苏力的书可以说不算流畅。跟许章润相比,这位前北大法学院长的书读起来甚至有些烧脑。如果不是静静的阅读和思考,有时会难以准确把握他所表达的真正意涵,难以精准理清文中的逻辑线条。着重号的运用、转折语的使用、解释语的插入,这些在苏力的每一本著作中都司空见惯。出版《法治及其本土资源》时,很多人对他的写作习惯颇有微词,觉得他是不是留洋时间久了,忘记中文的表述习惯了,总觉得读起来有些磕磕碰碰的感觉。但是,直到最新著作《大国宪制:历史中国的制度构成》出版,苏力还是一以贯之的延续了这种表述方式。虽然总有些别扭的感觉,但也总忍不住要去阅读。我想,这大概是苏力的“英语式汉语表达”的独特魅力所在吧!
因为,真正吸引人的,是这种略为有些“蹩脚”的汉语表述背后所蕴涵的学术真知。是的,迄今为止,苏力的每一本著作,都有特别的切入视角,都有特定的问题意识,都有不人言亦言的“抬杆精神”,都浓缩了深沉的家国情怀!其他的也有不少吸引眼球的地方,比如第一本法学论文集竟然是其学生赵晓力为其作序,这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肯定是为数不多吧;再比如每本著作都精选一首诗词(或者部分)作为题记,彰显了作者骨子里的诗人情怀等等。至今我的QQ空间里面的签名档还是阅读苏力著作时搬下来的袁可嘉的《母亲》:“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再比如在《送法下乡》中引用的何其芳的《预言》:“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一直到《大国宪制》中引用的曹操的《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只有认真阅读了苏力的著作,才能洞察到他所精选的这些题记与著作内容之间的“隐喻”,才能把不同的题记之间的若暗若明的关系给窜起来,才能体察到苏力寄托于其中的家国情怀,甚至,才能隐约感受到隐藏在这些题记之后的不易觉察到的苏力的自负!
三
在我看来,在学术上,苏力是可以自负的。很多学者到了一定的年龄尤其是当了一官半职之后,虽然还在写作,但其实大多是在不断重复自己或者复制别人,想证明自己还在活着而已,而学术生命早已完结。套用梁漱溟先生“人口众多,但人烟稀少”的话,叫“出版物众多,但著作稀少”。
苏力的著作,论域极为广泛,很多都是独辟蹊径,开创中国法学研究之先河,在“什么是你的贡献”(《法治及其本土资源》自序)的不断自我追问中,精心耕耘和收获。从“秋菊的困惑”开始,苏力就把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对“中国问题”的研究上。不仅关注“本土资源”,也移介外国著作;不仅关注现实问题,也善于从古代文学中总结折射出法律与生活的关系;不仅着眼于当下,也从历史中汲取养分;不仅研究当下具体的中国基层司法制度,也对历史中国的宪制构成提出了独到的见解。相对于那些概念式的、解释性、重复性的研究,苏力的每一本著作都力求有真问题、真见解,每一本著作对作者本人和读者都是一次智识的挑战。按照百度词条的统计,苏力独著9本、独译著21本、主编3本,论文200余篇。我细数了一下,发现独著的数量已达10本,分别是《法治及其本土资源》《阅读秩序》《制度是如何形成的?》《送法下乡――中国基层司法制度研究》《波斯纳及其他——译书之后》《批评与自恋——读书与写作》《道路通向城市——转型中国的法治》《也许正在发生——转型中国的法学》《法律与文学》《走不出的风景:大学里的致辞,以及修辞》,加上没有统计进去的《大国宪制》,独著已有11本。在我阅读过的9本中(《波斯纳及其他——译书之后》《批评与自恋——读书与写作》2本没有没有读过),在我看来,每一本都有一个问题域,都有一个独到的研究视角,都创新了研究的进路,都做出了独特的理论贡献。这些著作,虽然都被打上了法学著作的“标签”,但其实论域之广,使用方法之多,早已超出了法学的视界。
四
然而,并不总是顺风顺水的一直崇拜!也有过纠结和彷徨。纠结和彷徨,一是来自于其他学者的批评,一是来自于“朱苏力招博事件”。
苏力的著作,从第一本开始,就在逻辑上垒起一个城堡,外面棱角分明,里面打磨得异常光滑,很多人反对他的观点,但反驳的力度有限,好像总是难以撕开缺口。越是越样,反对的人就越发憋气,越发憋屈——总是你苏力有理,说得有模有样,其他人难道都是在吃白食不成?还有一些吃法学这碗饭的人,觉得苏力搞的不是真正的法学——你在各个学科、各种知识之间穿梭往返,剑走偏锋,“插科打诨”“不走寻常路”;你甚至把传统中国很多“反法治”的因素说成是中国法治的“本土资源”;你还为自五四以来就被打倒在地并踩上无数脚的中国传统文化、传统体制“招魂”,予以正当化论述——不反对你反对谁?还有一些人,身处体制中而自诩讲体制外的话,为了“政治正确”和沽名钓誉而刻意造体制的谣,说体制的不是,对外在“棱角分明”而内在却“根正苗红”的苏力肯定是看不惯,因而“寻衅滋事”也是有的。而苏力呢,依然我行我素,该咋的咋的,该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这些批评,虽然借学术批评之名,很多却脱离了学术批评的范畴,有人身攻击的嫌疑,有的甚至已经是为反对而反对了。那些年年轻,看到这些批评,自己内心也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谁对谁错,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现在回头看看,哪有那么复杂,管他娘的体制内体制外,只要是研究真问题、做真学问的,就是好样的;凡是沽名钓誉、贡献不了真学问的,都是糊涂蛋,管你有多“政治正确”。
真正给内心造成冲击的,是“朱苏力招博事件”。事件的原委,百度上面有一些。但事件的真相究竟如何,怕是只有真相自身才清楚了。但是作为一个普通公民,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城里人”,内心很自然的会偏向“弱势者”一方,对苏力的人品自然也打上了一个问号。放眼中国法学界,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中,通过著作接触得最多的人,就苏力、梁治平、许章润、邓正来、强世功寥寥五人而已。在这次招博事件中,邓正来接了手,把甘德怀招为自己的弟子,显然他和苏力在这件事情上是有意见分歧的。从“法律文化研究中心”到“六郎庄读书小组”,前述五人除许章润外,其他几位多有交集,也都是我素为敬重的学者。不可否认,这个事件在我内心深处造成了迷惑乃至痛苦。一路走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六郎庄已不复存在,读书小组的各位成员也各奔东西,不少早已成为一方学术重镇,邓正来则是驾鹤西去,不知是否在天堂继续追问“中国法学往何处去?”时至今日,尽管时过境迁那么多年,“朱苏力招博事件”依然是我心中一道过不了的坎,一篇翻不过的篇。但是,毕竟已年近不惑,看问题的视角总会有一些变化。不管这个事件本身谁是谁非,涉及到的是制度设计、制度落实和个人人品问题。虽然古人强调要“格致诚正修齐治平” ,对个体的道德品质和学术品格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是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的完人,毕竟只是少数。想想钱谦益之流就知道了。个人品行有瑕疵,并不必然意味着著述有问题,不值得一看。众所周知,在当时的语境下,在体制内,“委屈求全”“妥协”的不在少数。并非攻击谁或是为谁辩护。其实人品与文品若能统一,自然是完美的事;但若不能一致,也不妨抱着宽容之心,且去欣赏文中的风景——尽管你可能会对作者充满了鄙夷!
20多年过去了,从第一本著作《法治及其本土资源》的出版,苏力在无边的学术森林中已经迈出了很多步,听见的也不再只是空寥的回声。希望他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一条没有终点的学术拓荒之旅!